这灵力波动极汹涌,而且扭曲旋转,盘旋在方寸天地上。
观其走势,似乎与海中的波流涌动有几分相像。
但最让人惊愕的,并不是灵力的诡异波动,而是立在云霄上的几个身影。
打眼看去有四五个,其中一个,露出了一张皱纹浅浅的中年面孔。
程伏盯着他看。
胡风。那是胡风。
这个当初在心性测试境中包庇违规队伍的导师,她还算印象深刻。
不仅包庇学生,还内涵燕离,甚至在止妄学府降下处罚的时候设法脱逃。
云上的人影越来越大,显然是看到了海面上突兀冒出的二人,故而缓缓降下来。
胡风带来的人共有两三个,都是中年男人面孔,应当是和胡风交好的。
程伏的余光,忽然瞥见自己身侧掠出一道雪衣的广袖。
猎猎的破风之声随之响起。
出了海,自然就没有灵力束缚一说。
于是风霜骤起,凛冽的冰霜簌簌而下,携着势不可挡的冰气,自海面半空蔓延到整个洛神岛上。
岛上原本还有些苍翠的绿意,经此凛风过境,全然泯灭在雪点之下。
一瞬间,改天换地。
就连东海也不能幸免。海面表层,已成坚冰。
程伏怔然望着眼前的冰天雪地。
目之所至之处,不需要燕离亲自到达,就已尽皆是霜寒颜色。
她也在洛神岛上召过一方风雪,是真的只有一方,完全不能和这片冰雪领域相提并论。
清冷的嗓音在风雪中,仍然分明。
“胡风。”
燕离的吐字很清晰,但越是清晰,落在人耳中就越像是一道催命符。
三个人滞在原地,胡风位于最前方。
许久未见,胡风的脸色并不比从前好看。
他的神色扭曲了一瞬,但脚下并没有动静,连手臂也滑稽地停在半空,保持着燕离展开领域之前的动作。
程伏飞身跟上燕离,停在胡风身前,将他的细微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模样,应该是被定身了,胡风目前无法行动。
这个行为当然不能实质性地伤害到胡风。
燕离身为止妄学府的坐镇战力桩,有义务捉拿学府叛逃导师。
在将胡风捉拿回止妄山前,是不宜私下处置的。
秉公很重要,一个学府的坐镇导师,更要以身作则。
程伏想着,忽然有些感慨。
燕离和胡风在止妄中的地位,都比寻常导师高,但二人的作风却这样迥异。
一片茫茫雪幕中,燕离眉目清冷,额间那捧雪莲看上去也越发皎洁。
燕离伸出手,胡风手里抓握着的柱状物事,便轻飘飘地飞到她手上。
胡风的面色一瞬间苍白下去,嘴唇微张,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声响。
“喀”一声,程伏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卡住了胡风快要咬下去的齿关。
又“咔哒”一声,胡风下颔被卸掉。
程伏“噫”了一声,嫌弃地收回了手。
她从一开始就密切地关注着胡风。
胡风是个惜命的老狐狸,逃命手段百出,自然要谨慎为上。
从胡风大张的嘴巴里,一个带着黏稠唾沫的淡色小方块掉了出来。
程伏对自己的手用了清洁咒,仍然觉得不干净,皱着眉在胡风的衣服上擦了好几下。
胡风怒目圆瞪,一张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偏偏又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嗬嗬”声。
燕离瞥胡风一眼,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多说的必要。
她取出一根缚仙索,走上前,环了胡风几圈,开始打结。
程伏安安静静地看着。
风雪折射的白光映在师尊发上,漂亮极了。
容色绝代的剑修,在举手投足间,都是佳景。
但总是有人打破景致。
海面原本已经凝固成坚冰,但在广袤的洁白冰面中央,无端生起了一阵飓风。
飓风越旋越大,燕离却半点目光都不分过去,仍然系自己的结。
终于,冰面咔咔嚓嚓地碎裂开,东海水漫溢上来,将冰面浸出一些通透颜色。
有人从里面出来。
准确地说,那不是人,是一尾鲛。
之所以说是一尾,是因为她并没有将鲛身化足,而是以银光闪闪的鲛尾直接上到冰面行走。
程伏眼神中有讶异。
她有原身的记忆,自然认得这是谁。
白痕。
准确来说,这位,也算是她的师父。
程伏抬眼看了看尾鳍漂亮的白痕,又偏头看看身边雪发黑眸的燕离,有些心虚地抿住唇。
不管怎么说,拜两个师父,怎么看都不是什么道德事啊。
白痕的眼神淡而沉。
鲛仙白痕永远都是这副模样,这副看上去无事挂心的模样。
只是此刻,她浅淡的眼神定定地望着被捆得死紧的胡风。
飘渺幽远的女声响起:“胡风,交给我。”
燕离终于回头,看向白痕。
她凉凉道:“他又与你何干?白痕,不要什么都同本尊抢。”
程伏眉头皱起来。怎么听这话的意思,燕离好像很早就认识白痕了?
看上去,她们二人在过往的相处中并不是太愉快。
白痕颔首:“最后一次。这个人对东海很重要,我需要查他。”
燕离:“他对止妄也很重要,恕难从命。”
程伏又觑了一眼胡风,心里有些感慨。
当代两位大乘修者在东海岸哄抢胡风,过于匪夷所思了。
不过想想,这倒也算是胡风的一大殊荣。
那厢,燕离的眼神更沉了几分。
白痕见状,神色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你把我徒弟都拐走了,暂且扣你一个人,很过分吗?”
燕离挑眉冷笑:“你的徒弟?”
“现在是我的了。不仅是我的徒弟,还是我的道侣。”
白痕闻言,目光探究般地扫过面前的二人。
齐肩并站着,距离贴得确实很近。
白痕一点头:“行,道侣。”
“不知剑尊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是阿伏的旧师尊,这样说,剑尊你便是我的女婿了。”
程伏听着这番话,表情很是微妙。
原身记忆里的白痕,似乎不是这样。
寡言少语的一个人,怎么到师尊面前,就变得牙尖嘴利起来?
直觉告诉她,燕离和白痕的关系并不简单。
燕离罕见地蹙了蹙眉,看上去也被白痕的发言震惊到了。
很难想象,鲛仙白痕居然讲得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
沉默良久,燕离一挥手,被缚仙索捆紧的胡风就重重摔落在了白痕的鲛尾旁。
“拿去。”
燕离声音仍然低沉,却明显做了退让。
白痕看向程伏的方向,微笑道:“一个不够,还要再借一个。”
“阿伏,且过来。”
程伏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事情的走向变得愈发古怪。
她犹豫片刻,转头看向燕离。
师尊正面无表情地与白痕对视。
白痕丝毫不觉得尴尬,坦荡荡道:“借用片刻罢了。认识两百年,信不过我?”
燕离偏头,一双眼沉沉看向程伏。
她语声沉静:“去罢,她要同你说的,应该是东海的事情。”
尽管眉眼间盈满了阴沉,燕离却并没有继续阻拦,只是又道:“白痕虽然做鲛没品,但还算有信用。”
程伏心情诡异地点点头,朝白痕的方向去了。
白痕颔首,随即银白色的鲛尾一扫,冰面上的胡风和程伏霎时便不见踪影。
冰面上,燕离神色平和地望着冰面上那个漫溢出东海水的豁口。
身后的万里冰川渐渐消融,那三个被定身的黑衣人手脚一软,噗通摔入了东海里。
他们形容狼狈地扑腾几下,破水而出,很快便御起灵力仓皇逃窜了。
雪发剑修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柱状灵器,松开指,那器物就落入水中。
东海里,程伏跟在白痕身后几寸的位置亦步亦趋地跟着。
白痕忽然停了下来,她险些撞上去。
涌动的波流间,裹挟了一个玄色的长条器物,沉沉浮浮地出现在二人眼前。
程伏听见白痕轻笑一声,伸手捞起那器物。
她想起来,这是师父从胡风身上得来的灵物。
不知为何,白痕的动作落在程伏眼中,她便觉得周身都有些不痛快。
她神思恍惚地想着,白痕和师尊,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们竟然,认识了两百年。
这么漫长的岁月,她们成为了什么?
挚友,亦或是什么更加特别的关系?
程伏垂眼,鼻端嗅到咸咸的海腥气味。
她从前往海底沉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感受。
现在却觉得身体好像失了重,绵软又沉甸甸的,不自在极了。
胸口发堵,如果不是早知道不可能的话,程伏几乎以为自己是要溺水了。
心念动荡间,她已经跟着白痕来到了鲛宫中。
鲛宫侧面有一个从前用于修习鲛族力的场地,场地宽阔,作用类似于在止妄的演武场。
程伏按下心头思绪,回想起演武场的结构。
演武场其实很简单,但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这里面,好像有一个传说中的……器灵。
白痕忽然出了声:“你从前好像不常来演武场,但你应该认得这个。”
语罢,场中央浮起一个突兀的台阶,一层层向上拱起,逐渐拔起一个长长的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