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燕坐于镜前,正在梳妆,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天凉如水,露华如霜,她心如止水。
纤纤玉指,轻梳云鬓,三千青丝三千瀑,三千心结何人诉。
镜中互望,柳叶之眉如春如黛,美目流转如倩如盼;还是那个风情万种,青春动人的山卑女子;肤如凝脂,滑如软玉,浅红雪白,吹弹可破。
只是顾盼之间,已然冷若冰霜。
后窗紧闭,她将自己,幽闭于此!
阳光推不开窗棂,便硬往里挤,透过雪白的窗纸,在房中洒下金色的微芒,氤氲的光辉,在空气中流淌,粒粒烟尘,在光影里飘荡。
她不觉寂寞,他是房中的烟尘气息,他是自己的骨肉身体,他就是自己。
没有彼此,就没有分离!
午饭时分,丫鬟墨霜兴冲冲拎着食盒进来:“侧妃,却是奇怪,今日竟有青梅鳜鱼。”
她斥了一句:“叫我小姐。”
墨霜为难道:“可是宫人吩咐,须得叫太子侧妃。”
“进了闺房,你听我的。”
“是,小姐。”
她这才奇怪地问道:“如何会有鳜鱼,必是你看错了。”随即打开食盒,一股青梅鳜鱼的香味扑面而来,还是那么醇香浓烈,直透肺腑。
她心中一动,除了锦郎与阿哥,无人知晓我有此爱啊!便让墨霜一起吃,墨霜先是不敢,见她坚持,便一起吃了起来。
吃到最后,碗底赫然出现一行小字,那笔工整的蝇头小楷,便是做梦,她也能认出:开窗见喜!
她嘴唇哆嗦,呼吸难继,一动不动,僵立于地,墨霜是贴身丫鬟,贴身贴心,有何不知,便帮她推开窗户,支上窗帘。
她抬眼望去,惊奇不已,眼前已不是喧嚣的街市,而是木板封成的一面城墙,只城墙正中,留有一孔,仿佛瞭望之口。
孔中一人,身影是那么熟悉,迎风而立,羽带飞扬,阳光下的脸庞,如刀刻一样,明光之铠熠熠生光,双肩兽头环抱,已是将军品秩。
那是她的锦郎,她能闻到他身上烟火的气息。
他右手抱盔,左手按剑,迎着太阳,温暖地笑,深情地看;他双目炯炯,清澈明净,装着他们的天地,他们的生死,那是他们一世的信仰,一生的执念。
宇文燕快乐地微笑,快乐地哭泣。
两人静静地凝望。
天涯咫尺,一帘相思。
宫人进门收拾食盒,甚是高兴:“侧妃早应如此,开窗透气,出门走走,待太子归来,春华正茂,好行大婚之礼。”
宇文燕见她进来,说道:“你且稍待,稍后墨霜送食盒出去。“
她从窗前来至桌前,文锦也从孔中消失。
墨霜送食盒至厨房,却见拓巴原乡也在,原乡拿过食盒,老练地说道:“我先查看。“
他拿出盛鳜鱼的碗,并无异样,翻过碗底,见有小字,便塞入袖中,扭头对监食宫人道:“往后初一,十一,二十一,由我亲自安排侧妃饮食,你等不可怠慢,可听着了?“
众人忙躬身答道:“是。“
原乡出门,打马飞奔至连升酒家,把碗交给文锦:“与你收藏。“
文锦接过碗,尚有她的温香,不禁喜极而泣,数月以来,终又见她容颜,抚她气息,他翻过碗,却是宇文燕一笔清秀的楷书:“喜不自禁,重见天日。“
文锦心中宽慰,对原乡躬身一拜:“谢公子鼎力相助。“
原乡不屑地说道:“小事一桩,不过事须机密,别出岔子。“
原乡打马回府,拓巴升正要出门,见他晃荡而至,厉声训斥:“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你为何借我之名,封堵营柳巷沿街店铺?”
原乡不屑一顾,懒懒地问道:“阿爹这是要去哪里?”
拓巴升无可奈何,只好温语说道:“阿爹去太尉府,贺太尉生辰之喜,你可要同往,二皇子也要去,正好介绍你相识。”
原乡撇撇嘴:“不稀罕。”径直进了大门。
拓巴升大怒,无奈打马而去。
不是整寿,乞伏仕没有大摆筵席,只是邀了几个至亲好友,坐了几桌。
首席首座,却是二皇子代天子前来庆贺,宇文化成,拓巴升等人均同桌相陪。
乞伏仕先谢皇帝之恩,再谢二皇子之情,便命开席。
众人向乞伏仕贺寿毕,宇文化成起身来至二皇子面前,说道:“老臣问二殿下安,并代义子慕华文锦向二殿下请罪。”
二皇子颇为诧异:“他何罪之有?”
“文锦少不更事,误杀殿下奶兄。“
二皇子纵声大笑:“此何罪之有,如此残民恶贼,死有余辜,若是被我拿住,岂止斩首,我必用炭火烤熟了他!文锦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有大将之风,我已禀明皇上,为其再请两万军饷,用作练军。“
宇文化成躬身谢道:“殿下深明大义,老臣钦佩不已,如此,老臣代文锦谢过二殿下。“
二皇子又阴狠地说道:“我已周知家臣清客,亲戚朋友,但有作奸犯科,一经拿住,除了死字,没有其他选择。“
拓巴升听完,身子一颤,额头渗出汗来。
乞伏仕却道:“殿下至公无私,视天下以器,老臣口服心服。“
二皇子哈哈一笑:“众位均是军国重臣,我要请教之处甚多,我不扰太尉之席,祖宗家法,皇子不得交通大臣,今日代父皇贺太尉之寿,多饮几杯,已是不该,这就告辞。“
说罢往外便走,乞伏仕起身相送,二皇子对拓巴升道:“表兄,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交代。“
花园小路,曲径通幽,二皇子边走边说:“恭贺表兄,此番为太子献计,皇上甚是嘉许,私底说,想不到拓巴升也会潜心钻研军事。“
拓巴升兴奋不已,呵呵笑道:“全凭太尉维持,二殿下是我等主心骨,我们当然全力为殿下争光。”
二皇子却突然正色说道:“我要慕华文锦所有密档,何地出生,何地长大,何人为师,何时进宇文府,与何人交好,每日行踪,有何喜好,诸如此类。”
乞伏仕默默点头:“二殿下所需,老臣皆有,待老臣整理成册,便送与殿下。”
拓巴升却不解:“殿下要这些作甚?”
二皇子叹了一口气:“此人非同小可,饮马峪一战成名,本以为他是老三之人,却又为太子献如此妙计;此番大营整军,足见其风骨,又似乎只效忠皇上;深不可测,是我等劲敌啊!“
乞伏仕笑道:“骨子里,他是三皇子之人,忠于皇上,乃臣子本分,献计太子,帮宇文化成而已。老臣以为,殿下还应视太子为首敌。“
二皇子叹道:“这个何需提醒,然而太子之位虽尊,却是众矢之的,古往今来,多少太子不得善终!”
他停下踱了几步,又道:“太子英明聪慧,颇有文韬武略,宇文化成老谋深算,早已算透此局,加之我朝子贵母死,太子无母,在内必危,因此常年带兵征战,既讨父皇之喜,又避是非之事,还能掌控军心。“
乞伏仕却笑道:“明枪暗箭,他们总有松懈之时。”
拓巴升便道:“既如此,一刀杀却哪个慕华文锦,岂不便当,殿下如有此意,臣愿亲力为之。”
二皇子笑道:“此乃愚蠢之举,若老三对太子出手,此人必是利刃,我等何必自折宝剑。”
拓巴升甚觉无趣,便自行往前走去。
二皇子见他走远,又对乞伏仕说道:“你派那许多匠人、参军随拓巴睿踏勘地形、修复栈道,大张旗鼓,不也是别有深意吗?”
乞伏仕面色微红:“殿下英明,老臣为太子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二皇子笑道:“彼此彼此,老三明知你用意,却并不阻止,不也正是此意?”说完,他与太尉相视而笑。
抬头又看了看已经走远的拓巴升,二皇子忽然快速说道:“仅此远远不够,此次机会千载难逢,若不从内部破之,难道让太子立此不朽之功?你遍布天下的喉舌,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送二皇子回来,拓巴升问乞伏仕:“二殿下为何要慕华文锦那许多档案?”
乞伏仕轻蔑地一笑:“查其言,观其行,觅其踪,寻其迹。”
拓巴升不解:“那又如何?”
乞伏仕转身对他阴森一笑:“寻其破绽,待机而动,一击毙之,以去三殿下臂膀。”
拓巴升浑身起栗,暗叹这权力的棋局,自己或是待死的棋子,他打定主意,即便违二皇子之命,也要尽快除掉慕华文锦,他若在朝中坐大,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
文锦于连升酒家,不时与燕子隔窗凝望,呆至天黑才极不情愿收拾行装,下楼离去,他独来独往,不带随从,出门便纵马疾驰,直奔西大营。
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一处险要关隘——鬼剃头!笔直的驿道在此处向右拐了一个急弯,驿道右侧,是密密丛丛的灌木,左侧却是光滑的绝壁,仿佛被鬼剃过的头颅一般,壁下一涧深水,咆哮而去。
半夜时分,天已黑透,月黑风轻,倦鸟偶鸣;文锦轻骑熟路,全速而过,毫不在意。
一根绳索突然跃地而起,高至马膝,奔马之势被生生勒住,战马一声长嘶,前腿跪倒,翻滚于地。
文锦前驱之势不减,从马上直飞出去,越过驿道,直坠涧底。
他迅速拔剑,于空中强刺,剑没至柄,插入绝壁,又被他下滑之势,向下拉了尺许。
文锦悬在半空,无处借力,便抬头向上看,峭壁之上,出现三个黑衣刺客,蒙面箭袖,手挽硬弓,蓄势待射。
他紧闭双目,仰天叹息:“此番命休也!还好与燕子见了最后一面”
耳边却传来兵刃撞击之声,他睁开眼,三个黑衣人已经不见,却多了一个伟岸的身躯。
那人将绊马索垂下绝壁,缓缓放至文锦身侧,文锦左手抓住绳子,右手拔出宝剑,那人手腕翻转,扬臂上挥,文锦借力一纵,向崖顶飞跃上去。
待至抵近,却大吃一惊,竟是独孤不归。
不及细思,他挺剑便向其咽喉刺去。
变起肘腋之间,不归毫无防备,只是双腿蹬地,身形后飘,文锦挺剑紧追,剑却离他咽喉,始终差着分毫。
文锦势竭,停了下来,嘴里叹道:“好身手,如此突袭,竟毫发无伤。”
不归怒道:“好匹夫,如此助你,竟恩将仇报。”
文锦惊问:“你不是刺客?”
“蠢,若是刺客,为何救你?”
“为何救我?”
“想救便救,想刺便刺,哪有那许多道理。”说罢,转身便走。
每月逢一之数,文锦便令全军放假休整,军士可便装入城,不得骚扰百姓,第二日不按时归营者,每人四十军棍。
原乡则与他回城,助其跟宇文燕凭窗凝望,笔墨传情。
这日又是十一,文锦回营,路过鬼剃头,他加了小心,放慢马速,仔细查看,方才通过;转过弯道,果见一人,手持宝剑,挡住去路,正是独孤不归。
文锦大怒,非敌非友,不即不离,屡次三番,是何用意?
他双腿一夹,战马轻盈起步,十丈开外,拔剑轻拍马背,战马加至全速,五丈开外,身子前倾,挺剑刺向独孤不归。
不归纹丝不动,剑至一丈开外,身形乃暴起,文锦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右手宝剑便被沉重一击,脱手落地,重击余势不减,将他震落马下。
文锦倒地一滚,顺势捡起宝剑,起身便欲冲击。
独孤不归却扛剑于肩,转身离去。
文锦呆立原地,嗟呀不已。
二十一日,鬼剃头,不出所料,独孤不归横剑立于路中。
文锦早有预备,这次却是手持长矛,纵马挥戈,全速冲击不归。
昨日重现,不归直等到长戈挺至一丈开外,方身形暴起,却是宝剑贴戈而旋,身体随剑而转,其形如鬼似魅,瞬间逼近文锦。
文锦便觉胸口被剑柄重重一击,摔下马来。
独孤不归扛剑转身,潇洒离去。
文锦若有所思,这厮不似刺客,倒好似专为卖弄功夫而来。
文锦不再理会,心无旁骛做好自己之事,内心至深至暗之处,等待那个惊天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