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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四)
雪后的居延海风光如画,炫目的日光给大地镀上一片姹紫嫣红,白白的雪地间,几条黑中透绿的痕迹遥遥的接向天边,那是商人们运货马车留下的印记。
顺着这条印记,来往马车络绎不绝,一会就把雪地碾成了泥辙,乍暖还寒的风吹得赶车的伙计满脸通红,就像刚刚在酒席上退出了新郎。人也同样兴奋,这居延海边西路蒙古囤积了数十年的财物都落入大明军队之手,赶得紧了过去就能在拍卖场中捞个便宜货,倒到关内一转手,就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润。
“想好没有,想好没有,还有加价的吗?第三次,成交”,所有车辙指向的中心,一个比震北军帅帐还大的毡包内,大奸商高德勇举起手中木棰,重重地打在挂在一边的铜锣上。“铛”,随着一声响亮的锣鸣,一件拍卖物品宣布成交。
“下一件”,胖子拉长声音,吊足底下商人的胃口:“沙洲部族长大老婆的戒指,白金质地,中间镶一块红珊瑚,两边各一颗绿宝石,北平书院周祥林大师鉴定并出具证书”。
几个金发碧眼的异族美女托上一个亮闪闪的金盘,俏晴儿轻轻挑起盘子上的红绸子,把一个银白色戒指带在自己的右手上,借着窗口的日光,玉指轻舒,一勾一摇之间,宝光流动,几个定力不足的商人立刻跟着“啊”了一声,眼中放出一片幽绿。意识到自己失态,从口袋中掏出毛巾,借擦汗的动作拭去嘴边的口水。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高德勇冲着晴儿会心一笑,“底价银币五百个,开拍”!
拍卖会是高胖子的主意,他追着大军脚步千里迢迢赶到居延海,刚好赶上这场大捷。因为派人替燕王到河中地区联络瘸狼贴木尔牵制吐鲁番部诸部有功,朱棣就把替军中出卖战利品的任务委托给了他,讲好了提一成佣金。为此胖子使出浑身解数,把能各军中能就地卖出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很多士兵耐不住晴儿的花言巧语,也把自己的战利品委托给了高胖子出售。
“五百五十,五百七十,六百,一千,一千五”,能跟着军队发财的商人都不是做小本生意之徒,一会戒指的价钱就超过了底价的四倍。
胖子高举着木棰,听着下边此起彼落的报价声,下巴上的肥油乱颤,心里如同抹了蜜一般甜,悄悄给晴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伸出长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将戒指反复把玩,皓腕、,柔胰、红珠、绿翠相宜得彰,勾得台底下很多商人七魄丢了三魄,直勾勾的目光不知是在看美人还是在看首饰,正沉迷于心中绮念时,猛然然闻美人发出一声娇呼,“老爷,这里有文字,这里有文字呀”。
“停,暂时停止,让我看看文字是什么”,高胖子放下木棰,三步并做两步窜了上去,掏出一个放大镜置于戒指正上方。
几个和高德勇关系不错的商人涎着脸走了上来,一行整整齐齐的蒙古文映入众人眼帘。高德勇用手推开眼前晃动的几个白毛脑袋,低声念道:“百邪莫侵,增福,添子,永寿,高山大河之上万王之王”。
“这是金帐汗国大英雄束赤给拔都母亲的戒指,受到蒙古大国师耶鲁不花祝福的,拥有者多子多孙,容颜永驻,这是真宝贝,真宝贝,我要了,五千个银币”,都市之狼詹臻在边上迫不及待的大叫。
“好”,高胖子走回拍卖台,轻敲金锣“五千个第一次,有加价的没有”。
“七千”,底下的商人哪肯让詹臻拔了头筹,拔都是谁,那是横扫西域诸国的大英雄,她母亲手上的戒指若带到了自己夫人手上,生下的儿子也不会差太多,至少能像震北军中诸少年一般,年青青的就博取不世功名,让家乡父老跟着脸上有光。
“一万五”,一个绿眼睛博士波斯胡商在底下用不熟悉的汉语喊了一句,压过所有叫价声。胡商最擅长鉴定珠宝,他们看准的东西肯定物有所值,几个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西北商人也欠起了身子,犹豫不绝的向晴儿手上张望。
俏晴儿抿嘴一笑,轻移莲步走到商人们跟前,让对方把戒指看得更清楚,似水碧眼开合之间,令人目眩神摇。
差不多了,别太贪,高胖子笑着向詹臻示意,低开高走是这次拍卖的策略,这个戒指的来历他早知道,底价肯定在五百金币以上,开始拍出的低价不过是为了烘托气氛。戒指上的文字在拍卖之前就已经被鉴定者发现,特地叫半路装个美人惊艳诱人上钩。晴儿玲珑剔透,学什么像什么,詹臻骗人的本事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两个“骗子”联手,底下这些商人没点儿定力哪能逃得过去。
“一万五两次,有加价的没”,胖子高高的举起木棰,就你了,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卖的就是你这识货的波斯人。
“三万个银币,现场用金块支付”,一个近七十岁的老者低声叫了一句,语惊四座。
没人再争了,三万个银币相当于三千个金币,就算三千两黄金,这个老者还真不是一般有钱,能一把撒出三千两黄金的,绝非寻常人家。
“三万个第二次,三万第三次,成交”,胖子迫不急待的敲响铜锣,这回赚大了,光这一件宝贝的佣金就是三千个银币,晴儿出的这个现场展示的主意真好,答应给她那零点五成的珠宝钱没白费。
老者微微一笑,在众人迷惑的目光里招呼自己的随从抬着一袋金币跟着高胖子的伙计去后台交割。看热闹的人群中,几个不起眼的走卒蹑手蹑脚溜出帐外。
“看清楚了吗,那老家伙是谁”,离开帐篷二十米,个子稍高,大伙计打扮的人低声问手下小跑腿。
“照图谱,应该是别失八里国师府中采办,蓝眼睛,高颧骨,塌鼻子,只有头发与原来的黄色不符合,应该是染黑的”,小跑腿机灵的回答。
“这老家伙不是来买东西的,撒三万金币不过为了给胖子个见面礼,估计是冲着燕王殿下而来,告诉军营里的弟兄精神点儿,别有闪失”,大伙计吩咐了一句,转身走回毡包。小跑腿使劲点点头,拉起停靠在一边的马车向草原深处走去,僻静处,有人等着他接头。
营地周围高高的雕斗上,震北军斥候用望远镜把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当值的班长啐了一口,骂道:“呸,什么东西,对付外贼不在行,盯自己人倒精神头实足,哪天落在老子手上,把你扔到山沟去喂狼”。
锦衣卫的势力无处不在,燕王朱棣对他们的活动也只能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特别是辽东战役之后,因为在战争中,锦衣卫探听蒙古情报有功,受到皇帝的嘉奖,所以行事更是招摇。震北军斥候旅几次下套捉拿蒙古奸细,落网的都是锦衣卫,双方闹得非常不愉快。地方上也经常有官员吃了锦衣卫的瘪,写信到燕王这里告状,朱棣不敢驳父亲的颜面,只是在中间调和了事。参谋长徐增寿却叮嘱麾下斥候,加紧了对军中锦衣卫的监视,免得他们贪功扰乱军心。
“头,小心些,小心被人听见燕王也救不了你”,副班长用胳膊碰碰伙伴,低声提醒,“前些日子近卫师的一个连长得罪了锦衣卫,没知会燕王就被以通敌的罪名带走了,等张小爷讨了燕王的将令去要人,人都给折腾的没有不成样子,才接回营门就断了气,死都不闭眼睛”。
“我呸”,那个班长端起细管火枪,冲着两个锦衣卫的背影瞄了瞄,气哼哼的放下,“老子要是那个连长,就挥刀砍了他们然后冲到蒙古人堆里战死了事,省得死在自己人手里毁了名节”。
副班长笑了笑,伸手按住了上司的嘴巴,趴在对方耳朵边上低声说:“要是武侯爷在,谁敢动咱们,就是犯了事,也得经过军法处审理,他锦衣卫算个鸟。不过您也不用生气,快有人和他们生气了,我听说…….”。
“真的,蓝老虎他们也敢惹,当年有人不给他开城门,他可是提兵毁城而入的”。
“此一时彼一时,常爷他们都能独挡一面了,所以蓝老虎就不吃香了,不过他们拍皇上马屁的动作也太快了点儿,蓝爷在军中这么多年,树大根深,不是说拔就能拔的。真和他们叫上劲,还不知谁吃亏呢”?
“就是,倒时候咱燕王再出来放把火,烧了这帮家伙的老巢……”
初夏的暴雪留不了太久,云开日出后,雪的融化速度越来越快,山谷低洼处,已经汇成一条条小溪,哗啦啦唱着欢歌奔向居延海,汇聚成那一片生命的碧绿,哺育万里沙漠中唯一的绿洲。
“这是大漠西南唯一的补给地,夺了这块土地,就等于扼住了西域诸部东进的咽喉,任何部落若想东窥,先问问我西凉男儿手中的马刀答不答应”,大将蓝玉横刀竖马,豪气干云。“不但如此,我们可以从此一路向西,把太阳和月亮能照得到的地方全部插上大明战旗”。
“呜――――喝――”,遛马归来的战士学着牧人扯开嗓子大呼,这是战场上的血雨腥风造就的男儿豪情,接连不断的胜利让战士陶醉,他们期待这下一场战斗,下一场胜利,生尽欢,死当醉。
威北军大将常茂与蓝玉并络而行,天际边白云低垂,青山如黛,蓝天仿佛伸手可攀,这是他最迷恋的景色,看着这片翡翠旷野,一切烦恼如草上积雪,片刻间就会消失痕迹。“姑夫,等一会咱们就去像燕王殿下请缨,一块去荡平天下”!
轻叹一声,仿佛将心头所有郁闷之气从肚子中呼出,蓝玉给了内侄一个从来未见的笑脸,“荡平天下,那是你们这些年青人的事情,我打了一辈子仗,该告老回乡喽”。
“告老回乡,姑夫何必说如此丧气的话,难道你怕天下没仗打吗”?常茂不安的问。如果像外表上那样粗旷,朱元璋也不会把一路大军放心的交到常茂手里。担忧归担忧,肚子里的话偏偏不能明白地讲出来,自己的姑夫蓝玉自居延海大捷后一直沉吟,想必也发现了目前诸军位置的玄妙。
蓝玉笑了笑,用马鞭敲了下常茂的肩膀,“小家伙,学会和姑夫绕弯子了,难道姑夫是傻子吗,大丈夫立世,但求仰无祚,俯无愧,难道还能为这一时的浮云蔽日低吟浅唱,那是文人干的事,非吾辈所为”。
话已经说开,常茂索性不再隐瞒,低声安慰道:“姑夫功绩,世人有目共睹,此间事了,我想燕王殿下也会修书替姑夫表功,朝廷中还有徐老将军在,未必对此事袖手,只要姑夫没有把柄握在旁人手里,万岁想必也非不讲理之人”。
“万岁真不讲理,我们做臣子的又能怎样,你的威北军夹在我右边,燕王的震北军在我左边,怕我不听调遣,还派老家伙汤和卡了定西军后路,万岁这些年来,对付蒙古人也没这么用心过吧”。蓝玉苦笑一下,淡淡的说。眼前的事已经很明白,此战结束,就是自己解甲归田之日,到时候是名列凌烟阁还是葬身西湖畔,全然无法预知,从形势上判断,后一种可能比前一种可能还多些。
“蓝帅不要丧气,谁敢冤枉你,定西军将士也不会答应,大不了大伙的功劳全不要了,折给皇上换你平安”,炮兵师长张正武纵马追了上来,大声说,也不管其他人是否听见。他是个热心肠人,调入定西军数年,蓝玉对他多有照顾,所以关键时刻也不肯为自己前程出卖主帅,收到亲弟弟张正心的信后,气愤不过,提笔向朱棣回书,历数蓝玉将军这些年驻守西北的大功,决不相信其有负于国。
“傻话,你们都退了,咱定西军的旗子谁来扛着,西凉男儿的枪口绝对不会对准自己的兄弟,回去约束弟兄,没燕王将令,谁也不准出营”!蓝玉面色一沉,斥退了张正武。这个小张将军是个赤诚汉子,自己麾下的将士也和自己情同手足,越是这样,自己才越要一个人去面对所有波折,不能为了自己的事情连累无辜,当年武穆明知归国必死,依然奉命班师,心境也如此吧。
“姑夫尽管放心,我们大家伙也不会任由朝中那些锦衣卫胡乱栽赃于你,回朝之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送个信来,大伙联名保你,不信万岁不给这个面子”。常茂看着蓝玉满身未洗净的征尘,心头陡然升起一股热浪。蓝玉做事独断专横,与常茂姑侄之间一直不大和睦,但其驻守西北这些年劳苦功高,众人都看在眼里,眼瞅着他被人冤枉,于公于私,常茂都没打算袖手。
蓝玉点点头,对常茂的好意表示心领,又摇摇头,如谈家常般笑着说道“你啊,仗打得不错,可谓将门虎子,事君的眼界可比你爹爹差远了,看看这天下七军,除定西军外,还有在外人之手的吗。凭这一点,万岁也要夺了我的兵权,况且还有往日那么多不敬之事”。
这是事实,沐英和常茂都是朱元璋的义子,安东军的名义主帅并非汤和,靖海军、震北军两支天下劲旅则是太子和燕王的私人武装,朱元璋从收复辽东后就一直坚持不懈的回收兵权,任徐达这样的绝世名将现在都只能到指挥学院和总参发挥余热,何况蓝玉这种后辈将领。西北距京城远,蓝玉调动军队时无法等待朝廷回复,通常是先斩后奏,或者斩而不奏,以朱元璋的心胸容了他这么久已经是个异数,如今西疆平定,老账新账肯定要算个清楚。
“没别的办法了吗?我们回去问问燕王,让他保举你去辽东震北军的军校当个教官也不错,那边的白山黑水,不比你这西域景色差”。常茂又替蓝玉出了个主意,托在燕王朱棣的庇护下,朱元璋未必会不卖这个战功赫赫儿子几分面子。
“除非我现在造反,带着军队从你和燕王之间杀出去,北边的苏策宇人少,未必能挡得住我,也未必肯出兵阻挡”,蓝玉笑着想,心里话他不愿意向侄儿说,出关之前他就料到了今日局面,依然全心全意打好了最后一仗,军队是属于这个国家的,不属于个人,自己没有理由为了个人利益让这么多好男儿背上叛国的罪名,即使他们愿意为自己付出生命。当年岳武穆凭其在军中之威,完全可以自立为王,金人未必敢招惹他,王八蛋赵构也没搠其锋缨的胆量,他依然慨然就死,为的就是不想让国家再遭战乱。
“毛头,记住了,姑夫今日并非无计脱身,非不能,而不为也”,蓝玉突然轻呼一声,喊出了常茂数十年没人用过的乳名。“这支军队是国家的,非我蓝玉个人的,蓝某半生没少做错事,却非不知进退之人,此际君可以负臣,臣却不可负君,仗打完了,钦差该来了,我该回营接旨升官了”。
三天后,送走荣升太子太保的凉国公蓝玉,徐增寿不安的问燕王朱棣:“殿下,您就这样看着蓝将军归国就死吗”。
“我又能怎样,万岁的信你也看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已经获得了确凿证据,三百万贯的宝钞最后接收者就是他,我又能如何”,燕王朱棣低声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根据兵部尚书王忠的口供,十五年京师附近粮价飞涨,本来该送往定西军的军粮被兵部盗卖一空,蓝玉派人来催粮,明知违反规定依然接受了尚书王忠的建议,拿了三百万贯宝钞回陕西自筹粮草,仅此一项罪名就可以定他剥皮之罪,何况还有其他更严重的证词。“同鹤庆侯张翼、舳舻侯硃寿、东莞伯何荣及吏部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谋为变,将伺帝出耤田举事”。
“那种刑讯逼供的证词你以为也可信”,徐增寿对朱棣的冷淡的态度极为不满,“他毕竟也做过你的属下,你就不能念在往日的功劳救他一救”?
“我不救他,他未必死,我要救他,他才死定了”,朱棣叹了口气,郁闷的答复。“天下七军中咱们zhan有其四,父皇怕的就是诸将结党,我替他遮掩,反而更令父皇猜疑,只有不闻不问,才能让父皇静下心来,仔细看看王忠的口供有没破绽,是不是蒋瓛这贼为了邀功而故意制造冤案”。
朱棣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前来探听主帅情况的定西军炮兵师长张正武无可奈何的站在一边,一筹莫展,不知底细的士兵们由衷地为主帅的升迁而欢呼,像自己这样核心人物却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意。
“我的儿子是个盖世英雄,英雄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事”,燕王朱棣不敢看张正武那期盼的双眼,母亲临别前的话时时响在他的耳畔,自己已经不是热血少年,应该知道做什么事情对自己有利,蓝玉不是自己嫡系,自己没有必要为他出头,加深父子之间的隔阂。何况蓝玉被换掉后,定西军实际掌权者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张正武,自己心腹爱将张正心的兄弟,多一个强援总比多一个不买自己账的蓝大将军好。
夏,西域平,帝招大将军蓝玉还,赐封一等凉国公,加太子太保,未几,下狱问贪污及谋逆之罪,满朝莫不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