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油纸伞没有一丝花纹,鹅黄色,伞骨十分古朴,顺着伞骨似乎刻着什么东西,却因为年久而模糊不清。
闻衍想起那对珍珠耳环在他母亲耳垂上轻轻摇晃的样子,仰头看着崎岖不平的前路和高耸入云的冷月峰,雪花扑簌着迷了他的眼。
六角形冰凌在他眉眼间与脸颊上凉凉地化开,北风呼啸而过,闻衍蓦然觉得有些冷。
他很少会有觉得冷的时候。
他从小在南方长大,很少见雪,即使有时候去北方旅行,也很少见过这么肆虐的狂风大雪。周遭草木全部被吹得零落,厚厚的积雪甚至压垮了古老的高树,偶尔路上会有几个年轻修者开着防御结界奔跑而过,衣衫长发都被吹得凌乱,模样很是狼狈。
说起来,闻衍的头发也长了,虽然这半年里顾剑寒也给他剪过几回,如今也已经及肩了。
他撑着伞,沉默地走在雪地里,听着厚靴踩入厚雪中发出的微闷声响,只有发尾和衣摆在轻轻拂动。
“母亲会为你遮风挡雨。”
幻境里钟可竹对他说过的话,他一日也没有忘记。那种深沉的爱对他来说太过奢侈,除了在电视上和娱乐新闻里,他一年都不能见她几次。
他甚至没办法将幻境里的她和真实的她看做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幻境和真实到底有多远距离,他不知道。
如果他回去,等待他的是幻境里的母亲,还是那个忙碌冷漠的母亲,他也不清楚。
闻衍受着这份庇护,这份恩情,却连该向谁报答都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那个爱他的幻象就是他的母亲,但他这辈子这样期待过太多回了,然而真正得偿所愿的时候——却是一次也没有。
他今日想着事情,便没有用传送符,一步一步朝冷月峰之巅前行。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他又见着一个人,白发白袍,绒雪满身。
“小衍。”
是冬知雪。
“冬掌门。”闻衍朝他标准地笑了笑,倾伞朝他俯身行了一礼。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你既是剑寒的爱徒,便也是我的爱侄了。”
“礼数不可废。”
冬知雪以拳抵唇,撑着风雪暗梅油纸伞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是半年而已,修为增长得如此之快,周身气质也比以前成熟多了,看着没那么吊儿郎当,已经俨然是个可靠的修者,而不是可以任意揉圆搓扁的小孩子了。
可当大任。
冬知雪很轻地莞尔一笑,朝闻衍走过来时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不靠法器而至于此,足见其功力之深厚。
“这些日子,赵恪有什么异动吗?”
他在离闻衍一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仰眸轻声问道。这个距离只有闻衍一个人能够听见,更多的就被湮没于呼啸的风雪里。
“与魔界的书信来往增加了些,不过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大抵是关于他在冷月峰如何如何憋屈,顾剑寒如何如何失控,希望早日回归魔宫罢了。”
“魔宫那边的回信也很简单,无非是宽慰他,稳住他的心,然后继续让他心甘情愿卧底与此而已。”
闻衍从冬知雪这里习得了一些偷鸡摸狗的术法,全部都是在针对赵恪。比如说截停冷月峰与魔宫之间往返的信鸽或传音灵符,然后伪造各种字迹和音色传递错误消息。
比如说把赵恪寄过去的信改成进展很顺利,顾剑寒很傻很听话之类的,把魔宫寄过来的信改成对他不耐烦,希望他识趣少废话之类的,既麻痹了魔宫那边,也起到一个离间双方的效果。
只是为了把握住度,见效也慢得很,以赵恪对魔尊的忠心和痴迷,那点不耐烦还远远不够离间他们的,只是用来打击一下他也算不错。
至少冬知雪很满意。
“做得很好。”
冬知雪是典型的娃娃脸,笑起来便是通常所说的可爱类型,他虽然名字里带了冬和雪二字,但并不畏寒,给人的感觉也不是冷若冰霜型的。
这半年闻衍和他的关系有所缓和,不得不说在他不摆架子的时候和他相处真的很舒服。他管理门派素来讲究赏罚分明,闻衍为他做事少不了好处,他对闻衍的态度也越来越好,尽管闻衍最后总是再三推辞,可落星阁里还是摆满了各种奇香异毒和三界各处的新奇玩意儿。
今日和以前又不一样了。
“本座在落雪斋里养了不少灵羊羔,这些天正是产乳的时候,灵羊奶对身体大有裨益,对修炼助益也颇多,你要是想喝或者剑寒想喝,随时可以过来取。”
闻衍展颜而笑,滴水不露:“多谢掌门赏赐。”
冬知雪随意摆摆手,潇然下山去了。
自从他到了元婴后期,冬知雪身上无意识露出来的七阶风系灵力威压对他来说影响便很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忽然觉得很是想念他师尊,于是从袖中扯出一张五阶传送符,下一刻便带着满身风雪回到了落星阁。
他站在屋檐下抖落伞上的残雪,掸了掸袍角便准备进入冷月结界,转身却见屋门大敞,顾剑寒乌发披散,只着内衫,赤着脚站在门口,眉眼间似乎有些郁色,很不高兴地望着他。
“师尊,怎么不穿鞋到处跑啊?!”
闻衍还是那么喜欢一惊一乍。
他将油纸伞放在进门处的小檀条案上,脱掉冷透的白绒鹤氅和外袍挂在他亲手钉进去的小竹片上,确认自己身上没有寒气之后,再扑上去把顾剑寒抱起来。
“会着凉的,最近本来便咳得厉害,怎么还不注意呢?”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知雪的味道?”
顾剑寒似乎刚刚睡醒,声音还略微有些沙哑,此时却冰冷得不像话。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闻衍说过话了。
闻衍一时没反应过来,反而怔在了原地,看上去很有一种被抓包被吓傻了的意味。
但他心里其实想的是,为什么顾剑寒会那么熟悉冬知雪的味道?
还叫得那么亲热。
“闻衍。”顾剑寒深深地蹙了眉,那神色显得很是痛苦,又很是哀伤,“本座在同你说话,你听不见吗?”
闻衍看着顾剑寒这副表情便心知糟糕,哄都哄不及,哪还顾得上暗戳戳吃醋。
“方才路上遇见掌门了,同他说了会儿话,外面风雪肆虐,站远了听不清,于是离得近了些,可能在那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吧。”
他把顾剑寒抱去榻上,给他找了双长袜,蹲身而下给他仔细地穿上了。
“脚心好冰,不过已经比上个月好多了,坚持喝花蜜牛奶果然有效,这个月我们试试配着驱寒丹一起服用,看看效果怎么样。”
顾剑寒任他摆弄,没有一丝反抗,只是眉眼间依旧有股淡淡的愁绪,望向闻衍时还是蹙着眉。
“知雪对你越来越好了。”
闻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冬知雪给他的那些东西他从来没有避着顾剑寒,有的东西很有意思,比如那个稻草风车,他甚至直接放在了他们卧室的窗棂边,从来没想过要遮遮掩掩。
在他心里,冬知雪之所以能给他好脸色,不过是因为他是顾剑寒的爱徒而已,之所以会给他那么多“赏赐”,也不过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而已。
然而这价值暂时还不能与顾剑寒说。冬知雪说顾剑寒平日里最看不起暗地里搞小动作的人,更何况他们针对的还是他的徒弟。
“师尊,你在吃醋吗?”
闻衍挨着他坐下来,轻轻松松地将他揽进怀里,用脑袋轻轻蹭他的脑袋:“怎么谁的醋都吃啊,师尊难道是一只小醋坛子精吗?”
“你午后总是有一段时间不在家,走的时候用的还是我给你的七阶传送符,故意瞒着我。”
顾剑寒说着说着声音便越来越低落,最后甚至还轻轻哽了一下,又愤愤然踢了踢闻衍两脚。
不重,但非常委屈。
闻衍这才意识到——原来顾剑寒早就发现了,只是他没说,想要等着自己主动说而已。
但他没有察觉到他的期待。
还害得他这么难过。
“知雪养的小羊都很可爱吧?毛茸茸,圆滚滚的,还会很亲昵地咬人手指,是不是?”
“落雪斋很漂亮吗?他的题字是不是比我的要好看些?明日你要是还去,记得——”
“师尊!”
“记得帮我问问他,今天身上佩的是什么香,如此好闻。”
“师尊,你脑袋糊涂了,是不是还没睡醒呢?”闻衍上了榻,也将他半拖半抱地弄了上来,让他对着自己坐着,将他系错的暗扣一颗一颗解开重系。
“冷……”
闻衍盯他一会儿,不出意外地败下阵来。
于是将人转了个身,将他圈在自己怀里,继续着他的系扣子大业。
“我没去过落雪斋,也没见过那群羊,更不知道师尊说的香是什么香,师尊也太会给人罗织罪名了,还不听人解释。”
闻衍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自责,后悔自己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让他处于这样一种应激的状态。
“我每天吃完饭去见的人师尊应该也认识,世称皆空真人,也就是馋嘴仙。”他还是选择了坦白。
“皆空……”
顾剑寒太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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