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
院中的东侧是一排排红木架,上面挂着条条被褥布帛。西侧是一口口大缸,足足有一人多高。还有一口水井,井边散落着几只铁皮水桶。
院中央的空地上,聚集着一群女子,头戴湛蓝方巾包纱,上身是天青色袄衣,下身是玄色粗布长裙,有的则围着深蓝色亚麻围兜。她们挽起袖子,有老有少,统共近乎数十上百人。
“喂!帮个忙——拽一下!”
“等会儿——”
那少女放下手中的水桶,走了过去,接过另一名少女抱着的被单,找到一个角,两只手拉开。
另一个少女退后一步,两人将这几丈长的被单撑开,然后对折,折叠几次后收了起来。
这边的一个女子,则从那木架上,取下一件件晾晒之后的衣服,放在托盘上,抱进东侧的屋中去。
场地中央,有许多女子蹲在地上。木盆里盛着满满的衣服,她们在用木槌击打着盆中的衣物。
......
头顶的天空,太阳刚刚升起不久。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起身走向那西侧的大缸,挽起袖子从大缸中捞出一件件衣物。
这过程并不顺利,且十分吃力。
那浸泡在缸中的衣服,吸足了水,沉重的似铅块一样。
我摸到了一团棉布似的东西,然后用力将它拽出缸中。
我在缸前拧了拧,然后扔进木盆里。抱着木盆离开了水缸。
在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停了下来。我蹲下身,放下那缺了口的木盆,发现它底部是带着漏洞的。盆中的水滴到了我那开着线的黑布鞋上,也同样打湿了我的衣服。
我咧了一下嘴..
正很正常,我拿到的木盆从来就没有不是坏的过。
我耸了耸肩,向桶中倒了一瓢皂荚水。然后将那衣服按下去,对着一片污渍痕迹着重搓洗。
“喂,看见没有?喏,就是那个家伙...”
“看见了诶,长得好奇怪;眼睛那么大,脸还跟个锥子似的,瞧那鼻子..从哪儿来的怪物?”
两个凑在一起洗着衣服的女子指指点点地对话道。另一个女子也扭了扭头,尖声细气地加入了两人的谈话。
“哼,不但人长得怪,脾气也怪!都来了半个多月了,一句话也没见她说过。对谁都那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假清高!”
“呵,人家是从六宫出来的嘛,哪儿瞧得上咱们掖庭这块的小地方。”一细眉细眼的女子,直起身子幽幽地插话道,话语中带着几分酸味,“这有的人眼界高,还就是不一样呢。”
我停了停手下的活,抬起眼冷冷地望了一眼那说话的女子,然后低下头充耳不闻。
盆中的泡沫,溢了出来。
我用力地搓着那一小块褐色的,像是汤羹撒落上的痕迹,似乎淡了很多。
那边,几个人说得正是兴头,饶舌声远远不断地传来,混浠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
“看不惯她那副清高样,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成天猫在那里爱答不理的给谁看呀?”
“哼,说得倒是挺玄的呵。”另一个声音不屑道,“本姑娘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货色!”
余光中,其中一个女子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我使劲地搓着那块痕迹,它已经变成了浅黄色,正在一点点地模糊。
如果不是白底的衣服就好了。
若是颜色再深一些,看起来应该就不会这么明显。
我用带着厚茧的拇指蹭了蹭,那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的淡黄色印记,拇指指甲上一条长长的裂缝。
“嘭——”
那木盆突然被一只脚猛地踢翻,飞出去足足一丈多远,连带着盆中的衣物在地上滚了一个圈。
“哎呀,真对不起...”
那盆中的皂荚水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揉了揉眼睛抬起头。
只见那女子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丰腴中略有几分难得的秀丽姿色。她蹙起纤细的眉毛,撅着两片薄唇,一副十分的委屈的样子,显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态。那水汪汪的秀目,乌黑的眸子略带水雾。
“这位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女子摇摇头,摆着手,好似做错了事追悔莫及一般,“我只是路过,我没注意到姐姐在这里的呀..我...”
她这一番话,说得却十分大声,引得周围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向这边看去。
“姐姐,我给你赔礼道歉好吗?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故意啊...”
女子说着,像是要哭了一样。向前一步的时候,一只脚却狠狠地踩上了我在地上的手。顿时一阵钻心的痛感,使得我头皮发麻。我咬着牙,嘴唇紧闭。
我抬着头,阴冷的眼神注视了一会这女子,只见她的瞳仁里,隐藏着一丝得意和狡黠。
也许是我看得她有些发毛,这才收回了脚。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么..”那女子略带失望地嘀咕着,走了回去。
我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俯身捡过来木盆,拾起地上的衣物。又打了一盆水,重新搓洗了起来。
不一会,皂荚水泛起的泡沫,充满了木盆。
我接着搓完了其他几件衣服,端着木盆起身,向着木架边走去。
我放下木盆,将衣服捞出来拧干,然后展开逐件挂到了木架上。
我抖了抖最后一件衣服,高举过头顶挂起,然后端起脚下的木盆。
“而且呀,我告诉你们..”
那几个女子,正聚在一起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宫中,各种茶余饭后消遣的内容。
我走过她们身旁,绕了一圈。
“哗——”
只听得一声流水声,接而便是女子的尖叫。
“啊!!”
那刚才踢盆子的女子,此刻已是狼狈不堪;兜头一盆皂荚水从头顶顺着脖颈处流下,直浇了一个透心凉。
而在她那几个饶舌的女子,也都被盆中的水溅了一身。
“喂!作死啊——你干什么!”
女子被淋成了落汤鸡,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也滴着水珠。起身恼羞成怒地指着我大叫道。
“有病呀你?病的不清是不是?啊——”
话未说完,一个木盆倒扣在了她的头上,女子打了个趔趄,向后被地上的水滑倒。
我捋了捋袖子,看着那扔出去的盆子精确无误地命中头部,转身离去。
装无辜?呵呵..
身后女子的咒骂声喋喋不休,我晃了晃脑袋,走进东侧的屋中去叠衣服。
**********
“王嬷嬷——您要给我们做主啊,那个苏子琪,简直太不像话了!”女子啜泣着,控诉道,“她居然、她居然拿脏水泼人!好端端的谁也没惹她,她就那样——真是过分!”
旁边的三四个女子,也加入了控诉的队伍。
“是啊,嬷嬷。她一定是仗着自己从前是宫女,简直没把您一个管事嬷嬷放在眼里。不然她怎么会那样有恃无恐的往别人身上泼水,她这就是藐视您的表现呀!”
我走出屋,冷冷地看着这群女子。
呵呵..
原来三八还会告状呢,真是一群长舌妇。
我面无表情地想道。
“肖飞燕——你够了吧?”这时,从右侧传来一个女子不满的声音。
我转过头,只见一个同样身穿青衫下围蓝布兜的女子。圆脸庞下巴丰腴,姿容倒是不错。
“明明是你动手在先,活该被人家泼,还好意思在这里告状?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那装无辜,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的女子叫肖飞燕..
“魏灵霄?呵呵,”肖飞燕一愣,然后不屑地笑了,“这里有你什么事?你知道什么?少在这里多管闲事!”
“我明明看见你踢人家的盆子了,”灵霄辩驳道,“要说欺负人,也是你在欺负人家好么?大家可都看见了对不对?你还想抵赖?”
“我..那我也不是故意的!”肖飞燕指着我叫道,“反正是她泼的我!王嬷嬷,您管不管呀?就因为我不小心踢翻了她的盆子,她、她就拿脏水泼了我一身!我的衣服现在还是湿的呢——”
“对、对,”旁边的女子附和道,“我也看见了!飞燕姐是不小心的,她是存心蓄意谋害!”
“哼,而且我还向她赔礼来着,大家都听到了是不是?”肖飞燕的气焰又涨了起来,“魏灵霄?别告诉我你没听见?”
“你、她..”魏灵霄也没了话说。
王嬷嬷也听烦了,张了张嘴道。
“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你——还有你,统统给我干活去!洗不完不许吃饭!”
“可是..”肖飞燕还想说什么,被身边的女子拉了拉,只得屈膝道,“喏——”
王嬷嬷今天似乎心情不好,芝麻大的小事,根本不带搭理的。
肖飞燕想告状,却没有挑对时候。
我只是侧身,提起地上的水桶。
“哼——”肖飞燕撅了撅嘴,“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走着瞧!”
我扭了一下头,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甩了甩手中的水桶。
肖飞燕大概是有过一次教训,怕再被泼上一身,忙是退后一大步。
“你!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你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