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大殿内庄重肃穆,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大皇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下首,整个大殿的人恭恭敬敬地服侍天下最尊贵的父子进膳,一丝声响没有。
周全在一旁忍不住走了下神。这才是正常的,但是,他如今叫贵妃惯的不喜欢这种正常了,叫他看来,这样吃饭,简直是吃的难受。
寂然饭毕,漱了口,宫侍已经训练有素地撤下了饭桌,奉上茶来。
皇帝喝了口茶,说:“以后,离你那些叔伯远一些。”
大皇子心虚极了,陪笑道:“儿子这次是被顺王坑了,他看起来忠诚可靠,谁知他竟然心怀不轨。”
“朕听说,你在扬州,其实是收着银子的?”
大皇子额头的汗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父皇,儿子是冤枉的,都是顺王干的!”
皇帝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说:“朕就说,你是朕的嫡长子,怎么会挖空心思地压榨百姓,敲骨吸髓地夺百姓血汗钱呢?是顺王就对了,朕可容不下这等祸害江山的东西。”
“父皇说的是。”大皇子头都不敢抬。天下都是您的,儿子不就是收些银子,怎么能跟祸害江山扯上关系?那些贱民,生性刁钻无耻,死就死了,瞧您危言耸听的,把空话说得跟真的一样,还不是想把顺王叔一下子踩死吗?
“你已经是大人,不要这样毛躁,起来吧。”
“是。”
看着垂手立在自己跟前的长子,皇帝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你诸多皇伯皇叔的故事可借鉴,你千万不要走错了路。”
“是。”
看着完全没有反省,或者说认知自己贩卖私盐有多大危害的儿子,皇帝有些无力,说:“你是朕的长子,要给下面的弟弟做好榜样。”
“是。”
皇帝沉默了片刻,说:“你退下吧。”
“儿子告退。”
大皇子走了许久,皇帝一直定定地看着高高的门槛,周全等人毛骨悚然,正努力连呼吸都恨不得停下的时候,皇帝突然砸了茶盅。
无声世界里突兀地炸雷。
周全等人头皮发麻,利索地跪下了,头伏在地上,还是一点儿声音不敢发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在门口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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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进殿的时候,发现周全笑得特别谄媚,所有宫侍都挺谄媚的,迷茫了一下。
“皇上,我亲手做的桂花糕,特地给你尝尝。”
明玉穿了一身藕合色的宫装,给殿内带来一股暖意。她自在地跑到皇帝身边,习惯地往他背上一扑,将殿内凝滞的氛围全部打碎了。
“没规矩。”皇帝笑着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起坐在龙椅上。
明玉抱着他的胳膊,笑道:“我都将宫规读了三遍了,怎么会没规矩?我是最守规矩的人了。蓝景,快点儿,放这里。”
殿内的风也活泼起来了。
蓝景将食盒放在御案角上,明玉松开皇帝,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碟子四块桂花糕,笑道:“虽然不是像御厨一样用几十种料,但是,我保证,我做的这个味道也挺不错的。皇上快尝尝。”
“朕刚用了膳。”
“又不是让你当饭吃,你吃两个尝尝味道嘛。”
“你这是什么桂花糕,怎么吃两个才能尝出味道?”
“是比不上你送给我的那个什么水晶桂花糕,但是,我也是用了糯米粉和蜜桂花,味道其实差得不远,你吃两个嘛,我都吃了好几个了。”
皇帝无奈,吃了一口,觉得粗糙发干,但是,极给明玉面子,又吃一口,边上,明玉殷勤地将第二个送到他嘴边。
皇帝将嘴里的东西勉强咽下去,还是撑不住了:“周全,茶。”
周全急忙将正好的茶水送到皇帝手上,皇帝一口气喝了半杯,说:“你这糕点,用的糖太多了吧?”
“糖多了,甜啊。”
“朕要是喜欢甜,直接吃糖不就行了吗?”皇帝对皇后和长子的失望不满之类的心情全让甜得腻人的桂花糕给压到心底的角落里了。
明玉嘿嘿地傻笑两声,直接粗暴地用桂花糕塞住了皇帝的嘴,转身就跑,当然,没跑掉,皇帝直接扔了茶杯,揪住了她,将桂花糕吐掉了,说:“好哇,你不是真心给朕送桂花糕的,是来捉弄朕的,你好大的胆子。”
明玉努力扯了两下,没扯开,见跑不掉了,笑嘻嘻地回身,动作敏捷地搂住了皇帝的脖子,狡辩:“也没怎么捉弄,你吃的太斯文了,要是一口吞一个,才捉弄得过瘾,不是,是你吃得过瘾。”
周全在一旁叹为观止。贵妃娘娘真是天大的胆子啊,其实,他对这个事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了呢,自从当年,皇上喝了赵女官的苦茶却没生气,他就知道皇上对贵妃娘娘的特别了。
周青等人只不过加深了贵妃不能得罪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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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在回永宁宫的长街上遇到了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十分焦躁。嫁给皇子的日子并不如她成亲前想象的那样风光,她不是徐妃喜欢的儿媳也罢了,关键是二殿下也嫌弃她,于是,整个皇子府的人都不将她当作正妻,手里也摸不着什么管家权,这日子没法过了!
婚礼就别说了,大殿下是嫡皇子,婚礼盛大隆重,她和二殿下的婚礼像是凑合着来的!内务府和礼部全是一板一眼的,处处用规矩压人,这是成心给人添堵啊!
婚后,她在大皇子妃跟前根本抬不起头,她不像是大皇子妃的妯娌,倒像是大皇子妃的丫头,灰头土脸的,更让徐嫔和二皇子厌憎。
她还想生下皇长孙呢,这种情况下,怎么生啊?二皇子不理她,她一个人生得出来吗?
要不,停了妾室的避子汤,过后,留子去母?可是,殿下都不待见我,会让我养着他宠妾生的孩子吗?对了,我有本事在殿下的保护下害了他的宠妾吗?不对,他的妾还没有怀孕呢,我不急……
“妾身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安。”愁眉不展的二皇子妃竟然遇到了贵妃仪仗,忙弯腰行礼。永宁宫贵妃娘娘啊!如果她得了贵妃娘娘的喜爱,徐妃和二皇子一定会给她应该有的尊重。史湘云也就不算什么了。
明玉是故意巧遇二皇子妃的,示意步辇停下,笑道:“免礼吧,你这是要出宫吗,二殿下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二皇子妃受宠若惊,看明玉温婉平和,顿时心生好感,忙道:“母妃还有话与殿下说,让妾身先到坤宁宫去与母后辞行。”
“你家里人将你教的很好——你可有姐姐妹妹吗?”
“有的,继母所生的妹妹十分可爱,如今与我关系极好。”
“那倒真不错。”明玉笑笑。你代替了嫡姐的位置,居然又弄出一个人代替你,呵,你们家可真厉害——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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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皇帝驾临永宁宫。
烛火朦胧,睡意浅浅,明玉十分随意地在床上翻滚了一圈,说:“好难受啊,我居然不困!对了,今天我巧遇二皇子妃,皇上,平远伯府为什么落魄啊?他原配说是病死的,却十分可疑,是卷入什么事里面了吗?”
皇帝想了想,选择说实话:“朕的两个嫡兄被害身亡后,连后人都没有留下,父皇怒极攻心,杀了许多人,流放了许多人,想想也知道,这些人里边肯定有冤枉的。但是,当时还有人叫嚷着有漏网之鱼,弄得那叫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谁都怕沾上事啊。平远伯那时还只是世子,跟史侯家世子是连襟,那叫一个意气风发,然后,他俩的媳妇,准确来说,他们俩的媳妇的娘家卷入夺嫡之变被抄家流放,因而,不管他们是什么想法吧,他们的父亲健在,都选择让自家儿媳妇‘病逝’,不过,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史侯长子和其妻一同出了意外,你宫中的那个史湘云便成了无父无母的,真是命苦。”
“居然是这样,那平远伯府一个落魄的女孩儿,皇后娘娘居然选来当二皇子妃,真坑死人家徐妃了,皇上怎么不阻止呢?”
“平远伯家的女儿挺无辜的啊,做朕的儿媳,也算一点补偿了,朕觉得没什么不好啊。”
这样彰显皇帝仁慈的话,自然不是真心的,随口说的而已。
实际上,在权柄益重的皇帝心中,北静王府出身的大皇子妃和平远伯府出身的二皇子妃,没什么不同,都是臣女罢了。再说了,平远伯府让他不喜欢,北静王府他同样不待见啊!
家世,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就像他可以将高高在上的嘉宁长公主一家打落泥潭;也可以使卑微寒酸的赵明瑞兄妹平步青云。
于皇帝而言,只要入了他的眼,他就不吝啬荣华和权力,但是,两个儿子他不满意,两个儿媳也没有让她满意,都是目光短浅,心胸狭窄又自作聪明之流。
为什么明玉问了他就能回答啊?这不很明显嘛,他要知道两个儿媳的基本情况啊,自然就有人将资料送到他眼前。
明玉瞪着皇帝:“皇上仁德本是臣民的福气,但是,拜托你们将事情查清楚好不好?平远伯原配生的那个早被扔土匪窝里去了,如今的二皇子妃是继室生的。”
皇帝十分意外:“什么?”
明玉说:“平远伯的原配嫡女被我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如今跟有我身边,已经跟史湘云相认了。这件事,我觉得平远伯府的胆子挺大的。”
皇帝怔了一下,微微一笑,说:“行,朕知道怎么回事了。”行啊,原来,平远伯府是这样急着找死啊?!都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以为朕是多好糊弄——好像,真的挺好糊弄的???那,朕可得好好跟他们算算账啊。
话刚说到这儿,突然外面有人大吼大叫:“皇上,我们娘娘病得糊涂了,您快去看看吧。”
明玉吓了一跳,马上就坐起来,就要下床穿鞋:“谁病糊涂了?”
“你等等。”皇帝叹了口气,拉住了明玉,声音略高了一分,“周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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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周全简直气笑了。
金珠恼怒极了,咬牙切齿地骂:“皇上和贵妃娘娘已经睡了,惊了驾,你担待得起吗?”
小宫女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抽噎着:“娘娘成这样了,奴婢也担待不起啊。”
“就算病来如山倒,也不是一下子就病重吧?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偏偏在这时候报病重,成心的吧?”
周全听到殿内叫他,急忙去了,等到再出现,脸上已经是讥笑了,口气还是恭敬的:“皇上口谕,将你们娘娘安置到安乐堂,不能让其他娘娘也染了病。”
那小宫女傻了:这事不对啊!娘娘都病重了,不应该是失宠的恶毒的贵妃娘娘的责任吗?不应该是皇上去看望自家娘娘吗?不应该是娘娘出头的机会吗?凭什么同为贵人,姓楚的就得了皇后娘娘青睐,我们娘娘就得去安乐堂啊?
周青忙应了一声,周全忙说:“你别越界,叫金喜去。”
周全叫人将小宫女塞住了嘴,又叫人“去告诉金喜,可别让病人再惊了圣驾,把那些人的嘴都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