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说,这咖啡是simon亲手煮的吧,他趁午休的时候,专程把咖啡送了过来,本来他也许想跟苏锦生一起在那家菜馆吃个饭的,被拒绝之後,便买了外卖,在这里等自己。想到这里,苏锦生的心不觉软了下来,他是一个孤儿,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家里煮的咖啡不知道是什麽味道。
其实,有个人煮咖啡,有个人一起吃饭,应该还不错吧。
苏锦生迟疑著,不知该怎麽坐进车去,怎麽跟simon一道分享这顿午餐。
“好了,你还要忙吧,那我先走了。”simon笑了笑,扣上保险带:“有时间的话,睡一会儿,别累著自己。”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放在苏锦生的手背上:“下课我来接你。再见。”
这一次,直到simon的车绝尘而去,苏锦生才发现自己忘了拒绝。手背上暖暖的,留著simon的体温,苏锦生不知不觉把另一只手按了上去,仿佛这样就能把这温度保留得久些,再久一些。
傍晚simon果然打来了电话,说仍在离学校一条街的地方等他,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苏锦生说不出不字。他握著听筒迟疑了一下,终於说“好”。
晚餐是在一家法国菜馆,菜肴精致,红酒微醺,桌上点著小小的蜡烛,火苗落在simon的黑眼睛里,恍恍惚惚,不知是今生还是前尘。餐桌下他去寻苏锦生的手,低低唤他:“锦生、锦生。”
苏锦生的手没有动,指尖碰在一起,辨得出彼此的指纹。
於是都懂得了,於是结账出来。
苏锦生已经走近了车门,simon忽然拽住他,拖他到街畔的梧桐树下。天还没有全黑,有路人侧目,好奇地望向他们。simon捧住苏锦生的脸:“我想在这儿吻你。”他说,目光灼灼,仿佛著了魔。苏锦生知道他不是说笑,挣扎起来,他抱住他,不让他动:“我想当著人吻你。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simon为什麽这样说?
这本应是另一个人的台词。
苏锦生的眼睛忽地就湿了。被按在梧桐粗糙的树干上,被捏开下颌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汽车喇叭的鸣响远去了,他们仿佛是在一千六百年前建康,在熙来攘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市上,他是司马冲,他是司马绍,他们当著这座城、当著天下人拥在一起。他深深地吻他,他用全部生命回应,再没有什麽好隐瞒、好掩饰的,他是他的,他也是他的,早该是这样,早就是这样了。
“锦生,不要哭。”
直到simon挪开了嘴唇,直到他温热的指腹蹭过他脸颊,帮他擦掉眼泪。苏锦生才睁开眼来,面前是夜幕下的南京,那人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但是,simon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吗?为什麽他会这麽快爱上自己,为什麽他会说那样的话?他的心底是不是沈睡著属於前生的点滴记忆?
“你记得吗……?”
“嗯?”不顾路人惊愕的目光,simon再次低下头来,用鼻尖蹭著苏锦生的额头。苏锦生望著他,他喜欢这样的simon,喜欢他的不管不顾,也喜欢他那双带点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的黑眼睛。
这就很好了。如果前生的磨难可以换来面前的他,那麽,也该知足了吧。
何必唤醒回忆?他们的前生并不美好。
也许是时候抛开过去。
苏锦生望著simon,终於摇了摇头:“没什麽。”
“真的没什麽?”simon似乎并不相信苏锦生的说辞,可苏锦生一味摇头,他便叹了口气,凑近去吻他:“去你那里吧,”他凝视他,“我想回家。”
於是,苏锦生忽然明白了,他等了一千六百年,也许就是等这一句话,他在等这个人回家。
苏锦生想,现在他和simon的关系就是所谓的同居吧。除了上班时间,其他时候都是一起度过的,每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枕同一个枕头。小小的单人枕不够用,也想不到再买一个,反正simon的胸膛是最好的枕头,他习惯把苏锦生揽到胸前,搂著他入睡。
因为晚上都会做很久爱做的事情,早晨起不来,时间便紧凑得像在打仗,一起挤在小小的盥洗台前时,苏锦生会下意识地望向镜子,看自己,也看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们穿著一道买的睡衣,连惺忪的睡眼都那麽相似。他们都姓司马的时候,有人说过,他们虽然容貌不同,骨子里却是像的,都有一股凛然之气,帝王之子莫不如此。而今,一千六百年的光阴已荡尽了帝子的骄傲,他们都被时间洗得平凡了,像寻常的夫妻一样,蓬松著头发,在盥洗台上找自己的牙刷。苏锦生却爱极了这一刻,他忍不住去吻simon的脸颊,simon开心起来,揽著他回吻,牙膏沫子抹了他一脸。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simon再没提过催眠的事情,苏锦生也几乎忘掉了噩梦。然而就像simon曾经说过的那样,许多东西不是不去看,就不存在的。即使不做催眠,潜意识中的记忆仍会伺机蠢动。渐渐的,苏锦生又开始梦到前生,起先还好,梦到的多是童年琐事,後来那些梦越来越散乱,入梦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多,他梦见了王敦,梦见了石头城的夜,鞭子挟著风声直直拍落,苏锦生从床上惊跳起来,一头淋漓的冷汗。
simon拧亮床头灯,问他怎麽了。苏锦生摇头。simon叹口气,把他揽到怀里:“锦生,要不要催眠?总得有个了结。”
苏锦生还是摇头,他就不说什麽了。苏锦生再做噩梦的时候,他就守著他,吻他,替他擦掉额头的汗水。
苏锦生以为他们的麻烦仅止於此,可他显然太乐观了。终於,一天晚上,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馥郁幽远,那是深宫里点著的檀香,於是他知道他又做梦了。他抬起眼来,瞥见帐外青白的月色,地下散落著撕碎的衣袍,翻倒的木屐边有一截断笛。
这梦境是如此熟悉,过去的十年,他反反复复梦到这间宫殿、这截断笛,然而他的梦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这样真切过。他支撑著起身,甚至能感觉到股间的濡湿,以及情事之後的特有的酸疼。
月光侵进帐子,凉匝匝地洒在他身上,又顺著他的肩滑下来,他看到自己的胳膊,苍白纤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拳头紧攥,好像藏著什麽。他缓缓地摊开了手,掌中是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寒光灿灿。
他慢慢地举起它,心静得像一潭死水。
“冲!”
有人唤他。
“锦生!”
远远地有人唤他。
他疑惑四顾,极目之处,景物一片模糊,原本清晰的梦境,突然被这两声呼唤搅乱了,衾褥、幔帐全如湖底的水藻摇摆起来,波动伏仰,月光碎了,粼粼的,到处都是。
他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抬高手臂,用力挥舞。
噗嗤──
那是什麽声音?轻轻的,甚至可以说是安静的,安静得如同一声叹息。
於此同时,周遭的一切也都渐渐静伏了下来,月光聚拢,幔帐低垂。
然後,他看见了绍。
绍就在他身畔,英俊的面容触手可及。
“哥哥。”他叫他,仿佛终於找到了亲人的孩子,看到绍,他忽然有了依靠,忽然觉得害怕了,他怕这森森宫殿,怕梁柱投下的阴影,怕吊死鬼般青白的月色,他想躲进哥哥怀里,他想抱住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低下头,却看见一片粼粼的刀光,刀柄攥在他手心,大半的刀身已没进绍的肋下!
没有血。至少那一刻,看不到血。
可他怕极了,怕到拔出匕首,於是血雾喷溅。
整个右手都被染红了,腥红的血蛇在苍白的胳膊上蜿蜒。
他发起抖来,他想逃出帐子,逃出这不可理喻的梦境,他仓惶地往外爬去。一双臂膀从背後伸过来,紧紧地箍住了他。只有右手逃出了帐子,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空中无力地挣扎,鲜血不断顺著指尖滴落,染红了地上的衣服,也染红了锦绣堆里的那截断笛。
“啊──”
涔涔冷汗里,他蓦然惊醒。
“锦生,锦生。”熟悉的声音让颤抖的心也温暖起来,他知道,那抚著他脑袋的是simon的手指。
还好,只是一个噩梦。
苏锦生睁开沈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伏在simon胸前,青白的月色从纱帘外漫进来,薄薄地铺了一床,一千六百年过去了,这月光竟跟当日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