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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笛_第8章(1 / 1)

王雪坤哪怕是个榆木脑袋,到了这个时候,也看出了两兄弟的瓜葛。这天的围猎王雪坤也去了,当时见司马绍替司马冲解围,他并不觉得什麽,这时回想,才觉出司马绍搭著弟弟肩膀的样子,确实有些暧昧。当时男风盛行,文人士子,多半沾染了断袖之癖,不少人还在家里养著娈童,可兄弟血亲,怎麽说都是人伦大忌,更何况又是在帝王之家。王雪坤想到这里,不禁替二人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二更天,司马睿的病势才渐渐缓和下来,呼吸均匀了,脸上也有了人色,王雪坤见他睡得熟了,犹豫了半天,轻轻地推了推司马冲:“三世子。”

见他没有动静,又推了几下,司马冲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王雪坤看他一双眼睛已红肿得不成样子,脸上湿漉漉的全是泪水,也是一阵心惊,忙挪开了眼:“世子那伤不包裹一下,恐怕不好。但是……”他看了看榻上的司马睿,一脸为难。

“我明白。”司马冲点点头:“把药给我吧,若是父皇责问,一切有我。王太医,”他接过药来,眼里仍噙著泪,嘴角却略略一弯:“谢谢您。”

王雪坤苦笑摇头,他看著司马冲一手抱药,一手撑地,颤微微地站了起来。司马冲跪了一天,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却硬是咬著牙,挪到了门前。王雪坤这才想起来,外头还在下雨,忙拿了把伞,追上去:“三世子。”

司马冲却笑了一笑:“绍在淋雨,我怎麽能撑伞?”说罢,一掀帘栊,踏入了雨幕之中。

庭院里没有灯火,司马冲又是从明处走往暗处,刚一出来,只觉得掉进了墨缸一般,天上的雨不住地往下浇,身上霎时就湿了,他忙把药裹在怀里,贴心捂著。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庭院中间跪了个人,腰板挺得笔直。他朝著那人走过去,袍摆沾了水,走起路来哗哗作响,那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便低低地叫了一声:“冲。”

司马冲眼眶一热,走到哥哥跟前,面对面地跪下了,伸出手来,捧住司马绍的脸,察看他的伤处,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分明,只觉得那伤口极深,勒断了眉尾,被雨水冲了大半夜,竟还有血水缓缓渗出。

“爹怎麽样了?好些了吗?”

司马冲心里难过,咬著牙点了点头,默默从怀里取出了伤药绷带,帮司马绍缠裹。司马绍便也由著他摆布,一双眼睛灼灼地看著他,等他都忙定了,这才伸出手来,扶著他的肩:“这样跪著,倒像是拜堂了,你帮我戴盖头吗?”

司马冲却笑不出,望著哥哥,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

司马绍便把他搂到怀里,哄孩子一样地抱著:“这些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唯恐有人知道,这样也好,真抖出来,也就没什麽了。他打也打过了,气也出过了,我们总是他的儿子。”

“不,你知道没那麽容易的,你不是这样想的。”

司马绍愣了愣,缓缓地叹了口气:“是,我不这样想。”

司马冲把脸贴在他胸前,一声不吭。司马绍抚著他的背脊道:“没有什麽过不去的坎。冲,你不会後悔,对吧?”

司马冲拼命摇头,他便笑了,把弟弟揽得更紧,半晌问:“冲,你那一箭是真想射死王敦?”

“是,可惜我的箭不准。”

“他是不是……”司马绍顿住了,然而司马冲知道他要问什麽,他摇了摇头:“不是的。”接著便收紧了环在司马绍背上的手臂,以这样的方式阻止哥哥再问下去。

“冲,你想过吗,这一箭要是射准了,会怎麽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祸害。”

“是,”司马绍冷哼一声,“我跟他早晚有一番较量。但不是现在,父皇刚刚登基,朝中尚不稳固,北边的胡人又在虎视眈眈,缺不得这样一员猛将。幸而你这一箭射得偏了。”

司马冲知道他说得都在理,心中却有些失落,低低苦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以大局为重啊。”

“冲……”司马绍像是要辩解,司马冲把自己的嘴唇贴了过去,并不吻他,只是凑得极近,用极低的声音道:“绍,我很开心……今天我才知道,你为了拒过婚,爹扔镇纸来的时候,你帮我挡著……你一直对我很好,可是我们见不得光,只有今天,我们当著爹的面,跪在一起。那个时候,我真觉得我们是在一起了。绍,我们这样算拜过双亲了吧?你愿不愿意……”他抓著哥哥的手,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们来拜天地。”司马绍回握住他的手。

天那麽黑,他们也不知道拜对了方向没有,其实,全都是错的吧,哪有人牵著手拜天地的,哪有人淋著大雨,在黑夜里拜天地?哪有男人跟男人拜?哪有哥哥跟弟弟拜?这样逆了伦常的誓约,天理难容。可他们跪拜得那样虔诚,手指牢牢地扣在一起,仿佛这一生一世都不打算分开。

等他们双双直起身来,司马冲抱住了哥哥,把下巴颏搁在哥哥的头上。司马绍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只觉得他的双臂箍著自己,仿佛要用瘦削的身体帮自己把漫天的冷雨统统都遮住:“绍,我死都可以了……”

司马绍要去推他,他更紧地拥住他:“让我抱抱你,总是你在抱我,你在护著我……今晚换我来抱你。”

“好,”司马绍不挣扎了,干脆环住他的背:“但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司马冲便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抱著司马绍轻轻地摇晃起来,就像司马绍小时候对他做的那样。

司马绍无奈地笑了。雨还在哗哗下著,单调的声音听得久了,眼皮也沈重起来,司马冲的胸怀又是那麽温暖,司马绍生平头一次在弟弟的怀里睡熟了。

那天晚上,司马冲没有合过眼,却也不觉得累,反而恨这夜不够长,更鼓一响便肉跳心惊,不由跟哥哥靠得更紧。到了四更天後,听到背後有脚步声响,一柄大伞撑开在头上。

“三世子,皇上醒了。”

司马冲点点头:“知道了,王太医。”

他轻轻地放开了手,让司马绍睡倒下来。王雪坤见他那痴痴的神情,叹了一声,把伞支在地上,替司马绍挡住了雨。司马冲抬起头,深深地望著他:“谢谢。”

王雪坤摆了摆手,引著司马冲回到了寝宫,司马睿果然醒了,见儿子浑身湿淋淋地走进来,先是横眉立目,继而长叹:“你们想气死我吗?”

司马冲“咚”地跪倒,咬紧了嘴唇:“您尽可放心,我和绍……再也不会了。”

这一年五月初十,大将军王敦终於离开建康,赴武昌就任。再过了十天,司马睿下诏,立长子司马绍为太子,并为他赐婚,选聘颍川庾氏女庾文君为太子妃。一时之间双喜临门,普天同庆,建康城也跟著披红结彩,热闹了半个月。

这些热闹,司马冲却只是耳闻,五月初六一清早,他便著冒雨悄悄去了吴兴,随行的只有内侍言艺一人,司马睿甚至不准他跟母亲石婕妤告别。其实,即使司马睿恩准,司马冲只怕也无法跟母亲交待,他该怎麽说呢?他要自我放逐,为了让王敦死心,为了让司马绍登上太子之位,为了让这个他爱到刻骨的男人跟别人成亲。有些事情,即使狠了心去做,却也是说不出口的,那些字个个都长了刺,说一遍就是死一次。

所以初到吴兴那几日,司马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诸事不理,只是看书,渐渐地却觉得那些诗句,一句一句都意有所指,於是他书都不敢看了,整天闷闷地坐著,原本润泽的脸庞眼看著清减了下去。言艺在一边瞧了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到了五月末,司马绍已经完婚几日,言艺才硬著头皮把这事告诉了他。当时司马冲正在擦拭那支玉笛,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言艺偷眼看他,只见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确实是干的,只是目光有一点呆滞。

言艺搜索了半天枯肠,才挖出一句话来:“世子,您要自己保重。”

被他这麽一说,司马冲的眼眶倒有些红了,却也还是没落泪,只是摇头:“我明白,你下去吧。”

言艺以为他要独自大哭一场,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手还没离门板,却听里头极委屈的一声,他心头一凛,只当是呜咽,仔细再听,居然是笛音。

言艺虽然跟了司马冲多年,却不通声律,也不晓得他吹的是什麽曲子,只觉得这个调子闻所未闻,听了一会儿,脊背上一阵阵发冷,竟是剜心挖肺般难受。他顺著那门板渐渐滑坐在地上,老泪一滴滴垂在衣襟上,半晌终於掩住了耳朵,再也听不下去了。

司马冲在吴兴一住就是大半年,眼见著枝头的花儿落了,结成了果,到了後来,果子都落完了,天气一日寒似一日,冬天都快来了,他也没有回建康的意思。言艺知道今年的除夕,只有他们俩了,便早早备足了年货,又重金请了名厨,拿捏著司马冲的喜好,置下了一桌子家宴。

到了年三十夜,主仆二人临窗而坐,对酌赏雪,倒也别致,却听远处花炮声声,司马冲捏著那酒盏,唇边漾起一丝浅笑。到了吴兴之後,言艺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笑颜,便问:“这酒不错吧?”

司马冲宛如被人从梦里惊醒,微微一愕,笑容也从唇边褪去:“嗯,这酒不错。”他转了转酒杯,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小时候,他偷偷在後花园里,为我放过花炮。後来被父皇知道,狠狠罚了一通……”

言艺见司马冲蹙紧了眉峰,眼睛里却映著酒色,情思潋潋,不禁暗叹了一声,他知道这个时候,司马冲人在吴兴,那颗心只怕已飞回了建康的深宫,只是他想的那个人,可也记著他麽?

正无语间,却听外头有人叩门。司马冲在吴兴深居简出,从不跟人来往,这年三十夜的,会是谁来呢?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司马冲手里一滑,酒盏跌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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