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手里还端着药,那药仍冒着热气,一点也没被雨水沾着。
大抵是方才一路行来,护得很好。
“我没事的,你先去换了衣衫,莫要染了风寒了。”钟盈催促道。
“无妨,”他坐至筌蹄,低头将药轻轻吹了吹,舀了一勺递至钟盈唇边,“殿下先把药喝了,我再去更衣。”
他的表情认真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谦卑,似乎钟盈不喝完他会极度失望。
外头雨声落在檐廊上,声响有些发闷。
钟盈低头抿了一口,药极为苦涩,她微不可查皱皱眉。
很快,第二勺又递到她唇边,她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她先是疑惑,抬头见着荀安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满怀期待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若是她拒绝,眼前这个人会直接起身灌她喝尽。
她心里虽觉得略有不适,但又觉得大抵是他的善意表达方式,便低头硬着喝了下去。
这般,一勺紧接着一勺,平日里钟盈拖拖拉拉一碗药,还未多久便喝得见了碗底。
待荀安转身将那药放置一旁食案上,她才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稍做出苦涩的表情。
“如今案子受阻,圣人特着我先休息几日。”他回过头,轻声解释道,桃花眼里带着柔情,“这些日子我都可以陪着殿下。”
“是吗?”钟盈收了表情,面露惊讶,“那褚南嗣可有再找你麻烦吗?”
“殿下放心,他不会将我如何的。”少年道,“哥舒垂的案子牵扯朝中诸多世家大臣,不可过急,需将进度缓慢了些。只是可惜,即使有那信残片在手,也无法定临王与哥舒垂有牵扯。”
“倒是……陇右那里,最近却是不大太平。”
他语气不似遗憾,反而像是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我知道了。”钟盈道,“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切不可太操劳,牵动旧伤。”
“我自会注意,”荀安靠近些,“只是殿下怎么这般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若不是骆将军告知我,我都不知道殿下风寒竟这般严重。”
“没事,”钟盈摇了摇头,“不过是可能那日淋了些雨,所以……”
“殿下是为了看定陵侯的马球赛而淋雨的吗?”他出声问,眼神轻轻落在钟盈身上。
“我……”钟盈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说起来,她的确很喜欢看裴昂打马球。
那般端正郎气,身上有光的青年,无人会不喜欢的。
她在看《邑京春记》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个赤子之心的裴六郎。
如今当然还有另外一层的原因。
作为原书男主,在后期为守护大齐江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此刻表示出对裴昂的亲近,也是替自己的弟弟启用裴昂多一层筹码。
“殿下很喜欢看定陵侯打马球吗?”她在思索怎么回答,听到荀安继续问道。
语气里无波。
“喜欢,”钟盈毫无迟疑,“他控局能力极好,好几次都能力挽狂澜,技术和指挥能力都是上佳。”
“那殿下觉得定陵侯是什么样的人?”荀安没有变色,甚至唇边带着温文笑意问道。
“清风朗月,真挚直率,胸怀赤子之心,”钟盈并无遮掩,“应当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人吧。”
“那殿下也很喜欢他?”
“我当然……”钟盈察觉到了不对,身子半坐起来“不是那种喜欢,是对朋友的喜欢而已。”
她想从床上撑起身,急急解释道。
“我知道。”荀安却轻声笑了起来,安抚地握住钟盈的手,“即使殿下喜欢的是定陵侯,我也心甘情愿。”
“殿下给我了那么多,我不敢有别的奢望。”
“我不是那个意思,”钟盈反手握住他的手,“你听我说,我对定陵侯只有敬佩,并无其他想法。”
“我当初既与你做了承诺,那就绝不会变。”
荀安看着她没有动。
“那我以后不去看他了。”她叹了口气,索性不再解释,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郑重道。
“殿下喜欢的,为什么不去看呢?”荀安却低下头,“我是低贱之人,垂蒙殿下慈悲才收入府中,如今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殿下想去看谁便可以去看谁。”
“只是唯独,请殿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若殿下有万一,那我怎么办。”
“我不会的……”未等钟盈说完,荀安开口止了他的话。
“殿下好好休息,安先回去更衣了。”他抽开她的手,站起身。
身后的女子喊了他一声,他并未回头。
待重新踏步至檐廊下。
迎面水汽将方才屋里的温热吹得散尽,他的脸从方才的温情脉脉又换上了另一幅模样。
雨水里,桐花落了一地。
有些至水里,清浅随着河渠从山间向远处散去。
有些落在泥地里,已经染了污色,不见浓烈灿烂。
坠茵落溷。
他与裴昂很好的印证了这个词语。
他忽而又觉得奇怪。
为何将自己与裴昂比对,即使当初是因钟蕙,他都未有今日这般强烈感触。
天下万姓,殊途同归,他如今起的什么奇怪心思。
想毕,他朝着雨向自己院子行去。
待进了屋子,去了湿衣,单衣挂于身上,他寻着烛灯坐了下来。
外头起了三声短暂的叩门声。。
“东家。”那小道如今长高了些,眉宇也更清朗。
“今日用的那药备足了量,皆放到药房里去。”
“是。”小道叉手,“萨宝说,东家要是想要药效快的,他那里还有刚从西域带回来的一味,此药只需服用几日,立刻可使长公主心脉耗尽……”
“我说了要她死吗?”少年人转过头,脸色阴沉下来。
小道身形一颤,扑通一声跪下慌忙磕头道:“是属下僭越,请东家责罚。”
少年手指漫不经心在烛灯旁绕了绕,像是在撩拨着火焰。
“今日这药,除却上瘾,可还有别的影响?”
小道擦了擦汗,伏低颤颤:“东家放心,此药药性缓慢,只消每日掺在殿下治理风寒的药里服用,服用之始与常人无异,即使是太医署的人来查,也看不出什么究竟。但只要殿下饮用的时间愈久,就会逐渐成瘾而不可自拔。”
荀安收回了手,低头将桌子上冷了的茶吃了一口。
这是早日里他出门时留下的,苦涩又不好喝。
他将茶盏推了过去,“还有呢?”
手腕上的念珠泠泠作响,他抬手停住了念珠躁动的声音。
然后又继续追问道。
倒是那小道愣了片刻。
“说是后期若成瘾过深,可能会致使记忆混乱,但关于此药并无具体卷宗记录,所以……”
“知道了。”荀安抬了抬手。
“此外,还有一事需秉明东家。”
“何事?”荀安歪了歪头,看向那小道。
“陇右那处有人联系了我们,说是……”小道迟疑道。
“说。”他表现不耐。
“陇右那里想要当年曾收留东家的那户人家的消息,还有,东家待过的伎乐班子也尽数被带去了陇右。”
“知道了。”荀安点头。
“东家?”小道不解,“我们不作反应吗?”
“只要信物和价格给的满意,牙帮便提供消息。”荀安不以为意道,“就把我们知道的,给他们。”
“可是东家……”那小道有些急了。
“给他,他要什么,都给他。”
他的脸在黑暗里逐而狰狞起来。
屋子的阖了关,关了阖。
屋子里的烛火灭了亮又亮了灭。
荀安盯着铜镜里的人,镜子里的人的五官开始不断扭曲。
烛火微晃,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再一眨眼,又渐渐成了另一秀丽旖旎的脸。
他伸出手想去触及,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此刻镜子里藏着的那张脸。
外头婢子们打更的声音远去,影子影影绰绰照在直棱窗上,将屋子里的器物渐渐分割开,成了混沌不清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