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罩里闪着刺眼的光,直直照入钟意张大的口腔,明晃晃的,惹得人睁不开眼。
钟意躺在治疗床上,眼神忽闪。
倏忽,修长手指将灯帽撇向一旁,飘飘忽忽,最终,钟意的眸光定住,停在男人胸口的工作证上。
天蓝与白的主基调色上印有清晰的几个大字,市第一医院,段则霄医生。以及,一张面无表情的相片。
能见到他的笑倒也是件难事。
钟意顿了顿,默默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比如,夏季被风吹的一股一股的窗帘。
段则霄正用某些叫不上名的工具在她口腔中轻轻摩挲,碧绿色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感觉到她视线方向的转变。
突然,钟意的齿尖出现一丝微痛。很明显,是某人故意的结果。
紧跟着是始作俑者毫无诚意可言的道歉。
“不好意思。”
钟意没说话,因为冰冷的器具还停在她的嘴巴里,她也没办法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以灭心头之火,便幽幽然继续盯着风吹窗帘布。
仅仅是口头上的歉意有何作用,早有预谋的,男人用指腹触及她刚被弄疼的幼齿。
像是......
钟意打了个寒颤。
像是在帮她揉牙龈深处的软肉。
动作轻轻软软。
钟意愣了下,闭上眼,不去看他,也不去看任何东西了。
殊不知,这一闭,错过了她曾经最喜欢的,也最是难得一见的,段则霄的笑。
男人嘴角似勾非勾,漆黑的眸大剌剌在她素白的小脸上游走。手下力道时浅时重,观赏着钟意脸上时而舒展时而皱眉的表情。
而至于这个笑容的含义要做何解释......段则霄否认自己对钟意笑过。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多温柔可爱。可惜,一切都在她和他说分手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一想到那天,段则霄止不住的烦躁。器具被随意丢在架子上,男人略显不耐烦的把手套剥下,丢进垃圾桶,洗手。
感受到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口腔,钟意摸着半边脸起身,盯住他,表示疑惑。
都检查好了吗?
“嗯。”段则霄扯下口罩,“我送去化验科,你待在这别动,我等等回来找你。”
“好。”
潦草两句解释说完,段则霄急匆匆离开就诊室。
治疗床床面很高,就钟意这个小骨架来说,脚底板压根儿碰不到地面。索性,钟意也不准备下去了,边拿起床头旁边的漱口杯漱口,边晃悠晃悠着自己那双小细腿。
下一秒,手机震动了声。
她下意识将漱口杯放回原位,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解开锁屏,并没有未读消息。
四周环顾一圈,
是段则霄的手机荧幕亮着。
出于自尊心,当然也有赌气和挑衅的意味在,钟意抿了抿嘴,没有去看他的手机。尽管她很是好奇,但她更想证明她不像他,会随随便便乱碰别人隐私。
不久,段则霄回来了。
钟意双手撑住床面,下巴一抬,朝着桌子的方向,“你有微信消息。”
准确来说,那是条语音消息。
别问钟意是怎么知道的。毕竟,能毫不避讳把自己的隐私外放的,也就段则霄一个。
“哥哥,我马上就出差回北京来啦。听沈随之说你去上海工作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呀?那你现在是住在沈随之家里吗?还是自己租了房子?”
女孩子的声音,清清甜甜。在段则霄那一指触按下,最大程度贯穿入钟意的整条耳道。
钟意的瞳孔瞬间睁大了分。
那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许妍的声音。
隆冬,西洋式的教学楼外道,只有四季常青的香樟还泛着绿意,霜雪拍打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簇掉落在地,便有另一簇堆满枝桠。
与这恰逢时节的下课铃声,以及老教授的娓娓道来,相得益彰。
“那我们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大家吃午饭去吧。”老教授说。
钟意整理了理桌上的书,全部放进包里,只留一个装满热水的贴着卡通贴纸的玻璃杯,用来在去食堂的路上暖手。
大四这一年,天异常冷。大抵是因为少了段则霄的陪伴。
他被北京的一家医院破格录取,成了骨伤科的医生。
甜蜜的校园恋也因此变成备受困难的异地恋。
“你好,请问你是钟意吗?”
那是钟意第一次见到许妍。
小姑娘穿着毛茸茸的古风斗篷,在钟意还没从椅子上站来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双手撑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语气里尽是调皮的调子。
钟意一愣,往后缩了缩脖子,与她保持安全距离后回答,“是的。”
“段则霄哥哥的女朋友?”许妍继续问。
“……是。”钟意觉得有点奇怪,“你是?”
“哎呀,真不巧,”许妍双手抱臂,身子后靠,“我也是段则霄哥哥的女朋友呢。”
“你真有福气,能做我的复刻。”
“......啊?”
“听不懂我的话吗?”许妍有点嫌弃的上下打量她,“就这个智商怎么考上的医学院?”
她清了清嗓子,看向钟意的时候一字一顿,“你听好了。”
“我,才是段妈妈和段爸爸指明的儿媳妇。你呢,只不过是我出国留学这段时间里,段则霄找来的替代品。为的只是,打发打发时间。”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素未谋面过的女生,一下子对钟意说出这些话。她应该相信吗?
不。
钟意翻出手机日历。
不对,今天也不是愚人节啊......
对方似乎摸清了她的想法,脸上摆出一副反讽的笑,一蹦一跳下大教室里的楼梯,给她一个背影,“你仔细想想啊,哥哥跟你在一起之前,是不是要求过你绩点很高,又是不是要求过你必须学医?”
“这些都是我的特征属性啊,我在美国进修的就是基础医学。”
钟意无话可说。
许妍还在继续煽风点火,“不信的话就去给哥哥打电话呀。你打呀,你敢吗?你也知道哥哥不喜欢撒谎吧?”
很好,许妍成功用那副甜美皮囊挑起了钟意潜意识里的好胜心。
通讯录首位,钟意拨打了署名“宝贝”的电话。说出来或许不信,这个备注是段则霄自己改的。
可能正好是中午的原因,段则霄立刻接通,“喂。”
“喂,今天有个女孩子来找我,”钟意深呼一口气,直接切入正题,“叫许妍。你认识吗?”
“认识,”对面一顿,“怎么了?”
“她说,”钟意突然有些不敢问下去,吸了下鼻子,“她说她才是段伯母和段伯父认证的儿媳妇是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是。”
他总在不该诚实的地方诚实,让自己看起来对这段爱情那么那么不在意。
钟意忽然鼻子一酸,“她还说......”
“我是你在她出国期间找的替代品?”
男人喉结一紧,迟疑了几秒,“......是,但是......好吧,fine。”
段则霄从没有解释的习惯,意味着,如果钟意还想多听些什么,就必须主动提问。
她刚想开口,矫情的问他是否爱自己,对面却在她之前,说有急诊病人,要先挂电话。
耳边传来通话结束的提示音。
看着一条条通讯记录,委屈,是从一瞬间倾泻爆发的。
拇指指腹下滑,每一条,每一条通话,都是她主动打给段则霄的。
不够明显吗?
太明显了。
谁叫她当初不听钱娟的话,非要和这个冷漠到极致的男人在一起。
眼眶红红的,钟意黑了手机荧幕,苦笑着看面前的许妍,“总觉得这段爱里,只有一个人在好辛苦好辛苦的付出呢。”
想挂就挂,想冷漠就冷漠,换作以往,她大可以骗自己:他是爱她的。
许妍的出现打破了这一自我平衡的支点。所有的骗术都变得无所谓且没有意义。
许妍上前几步,坐在钟意身边的位置,此时此刻,钟意不知道她使了什么巫术,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她的情敌,而像是闺蜜。她摸了摸钟意的发顶,“觉得辛苦就放手好了,你也知道的,他只是把你当作替身,并不爱你啊。”
“跟他说分手吧。”
教唆,冲动,抑或是平平淡淡累计折旧的失望,钟意也不知道自己缘起于何,鬼迷心窍给段则霄发送了微信消息。
[你觉得江直树和袁湘琴合适吗?]
她问的隐晦,期许着他说合适,那她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熟知段则霄的回复不会来得太快,许妍只是加了钟意的微信便离开了。
留下钟意一个人坐在大教室里等了很久,又听了一遍老教授给其他班开的课,终于等到他的回复。
[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一语道破,他问出她想问的问题。
钟意一愣,颤颤巍巍打下一行字,[这是我下一个问题。]
[想问什么直接问就好了。]对面回复的很快。
[那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不合适。]
终于,眼泪止不住酸了眼眶,钟意把脸埋进红白方格围巾里,想来,这还是段则霄送她的圣诞礼物。
[分手吧。]
天知道她打下这三个字,内心有多期待能得到他的挽留。
[好。]
可惜,终究是一场十有九悲的爱情。
指腹在屏幕上触碰,打出一行字,像是不满意,段则霄又撤回,重新打出一行。
[很快就不住他家了。]
发送完毕,他才发现钟意一声不吭,目光呆滞的,像是陷入了某段沉前旧事。
段则霄觉得好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岂料,钟意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死人般没有温度,“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看向段则霄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眼里满是碎掉的冰。
“什么?”他皱眉,预感到她心情差到极点。
钟意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他,“有意思吗?段则霄。明明有女朋友还要在这里跟我搞暧.昧。”她顿了顿,“不觉得羞耻吗?”
既然他不喜欢解释,那就一直听她来说好了。
钟意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准备在这间空旷的诊疗室里把年前所有没说完的话一并说个明白。
“你听好了,段则霄。”
“我不相信你这个破试验就刚好需要我来做受试者,怎么?每天下午四点吃甜品,难道不是是个人有张嘴就能完成的任务?”
“好嘛,偏偏需要我来当这个受试者。多巧啊,还是你的受试者,还刚刚好一对一?”
“你别告诉我你对我没有目的,但是,我和你讲清楚,你的目的无论有关于什么我都不会接受,因为我由衷的,真心的,发自肺腑的,觉得你恶心,又让我生厌。”
大脑于顷刻之间组织一大段措辞,真到念出来的时候,稍稍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可惜,这些都只是存在于幻想中的场景而已。
钟意双手攥紧床边,脸被憋得有些泛红,气喘吁吁却在竭力克制。
她试图小声告诫自己以求冷静。
“只是一条语音消息而已,钟意,别表现的那么在意。你知道的,你已经不爱他了。别为这么个不值得的人浪费情绪价值。”
误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段则霄把手机放入白大褂的口袋里,眯眼,“什么?”
钟意挤出一个笑,让自己看起来很好,“没事。”
段则霄抬了下腕表,笑,“到下午茶时间了。”
“研究期间比较特殊,你需要吃规定的甜食。”
“糖的克数以及甜品的种类和量,我们联合了bonjour定量制作,还有十五分钟到四点,下楼吧。”
钟意的嗓子有点哑,“......好。”为了奖金。
屁.股往前挪了挪,天旋地转的剧痛立刻从下腹部传来。
被许妍的语音气到,钟意都快忘了自己身上来了姨妈。汹涌而来的第三天,终究敌不过来势汹汹的第三者。
唇上毫无血色可言,她用左手捂着小腹的位置,慢吞吞将自己从床上移下来。
可能是她动作太慢,浪费了他的宝贵时间,段则霄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眼前。
男人的意思很明显。
她的拒绝也是。
“不用了。”
一想到许妍,一想到那段遍体鳞伤的青葱岁月,钟意语气冷冷。
“我只怕你会耽误课题的进度。”而对方却说的比她还要更冷几分。
钟意一顿,接着扬眉,牵住他的手时冷笑出声,“那还真要称您一句敬业呢。”
她生来便是副小骨架,手也是,小的很,又软又小,还有点凉。
换季感冒?
段则霄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完全忽略钟意已经下了床的事实,反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换来是钟意的阴阳怪气,“别告诉我,段医生对我的手产生兴趣了。”
“当然没有。”他若无其事的松开。
左手一直紧攥住腹部前的衣料,右手陡然失去身体支撑点,钟意原地晃了两下,紧紧咬住了下唇。
嘴硬,虚弱,以及,困倦的表情。
段则霄缄默一瞬,像是意识到什么,“......那个?”
小姑娘一顿,把脸埋的更死几分,倔强的不愿吭声。
男人走近些,巨大的阴圈笼罩下来,字字关切,“走的了路吗?”
她依旧不说话。
这就怪不得他了。
下一秒,男人掌心灼热的体温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悄然落在她后腰。
她体质很怪,无论冬夏,但凡是走亲访友的这段时间里,身体就变得异常之冰。他的靠近,虽说心里排斥,但身体却有种飞蛾扑火的架势。
男人将她横抱起来,久违的温柔环绕耳边。
“没别的意思,别多想。”
额角渗出丝丝冷汗,她亦没有力气与他再争辩些什么,只是双手捂住腹部,任凭他摆弄自己。
男士皮鞋的落地声,焦急,烦躁。但他的怀中人却未被波及到一缕颠簸,陷入稳重的温柔乡。
甚至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钟意真实有效的感受到心安。
而这还不是最讨厌的,
最讨厌的,
是她居然沐浴在他身上那令人熟悉的薄咖啡香气里,
睡着了。
市第一医院的空病房鲜少,大多都被轻重缓急的病人占据,不得已,段则霄将她抱上休息室的床。
他的床。
充斥着钟意熟悉的咖啡味道的床。
许是因为睡着的缘故,女孩子乖的不像话。闭目,平躺,双手虔诚放置于腹前,她皮肤本就白的通透,近乎泛粉,圣洁的雪白吊带连衣裙叫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具真正的天使。
处处散发着,闪亮、温柔的光圈。
钟意晕倒,这本不该是件棘手的事。
可他是真的急了。
心里急,
跑的也急。
纵使男人有在小心翼翼,不愿吵醒她,最终还是弄乱了她的长发。
细碎黑发遮住一点脸边,说不出的违和。
段则霄没忍住,伸手去整理钟意的头发,只是整理完毕,他的手也没有收回去,反而一点一点下滑,停在她的脸颊。
像嚼烂了的口香糖,彻底赖上眼前这个女孩。
段则霄喃喃自语,“如果你当初不和我提分手多好......”
话一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抽回手,作懊恼状。
啧,
总有种他对这段感情黏黏糊糊不肯放手的焦灼感。
夏风剪碎日光,树影婆娑,斑驳陆离,段则霄趴在床边,闭目养神。
没由来的变天,雨丝簌簌往下掉。
昏暗甬道,钟意纤细的手腕搂住男人的后脖,叫人难耐的紧。
段则霄顺势而为,搂住她光滑细腻的腰背,任她轻咬他的锁骨,唾液成丝,交杂着浅薄的喘息,舔舐他的喉结。
起起伏伏,是言语道不尽的媚态。
羽毛轻轻落在心尖,又化身沉重的利器,“嗵”一声,重重下沉。
割破了昏庸雨季的幕布,瞬息万变,回到明媚晴天。
段则霄懒懒睁开眼。
......是梦。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
久久才回过神来,低咒了声,
“操,不是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