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手脚利索,雪麒麟和紫玄子没聊上几句,老板娘就为他们送上热气腾腾的蒸粉,一式一样的三碟蒸粉,分放在两人一猫面前。
那是在粉白而不规则的粉条上,浇上混有肉沐酱汁的南方菜式。
黑猫欢快地喊了一声,弯腰就吃,长在颊上的胡须瞬间就沾满了酱汁。雪麒麟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对筷子递给紫玄子,在对方接下后,她才拿自己的。
“沾点酱汁吃。”
雪麒麟随口提醒了举着筷子,有点不知道如何下手的紫玄子一句,接着再也不管他,自己夹起粉条就开吃。
紫玄子见状,也照画葫芦,将粉条放进嘴里。
浓郁的酱汁,点缀着煎粉特有的平淡和清香,在口腔里混为一体,他眼睛一亮,惊呼说:
“好吃!”
“嘿嘿,对吧?”
自己推介的东西获得认同,雪麒麟不禁神气起来。紫玄子又夹了一条粉条放进嘴里咬断,慢慢咀嚼了好一会儿。
“雪姑娘还真知道这些地方哪……”
他环顾四周,不由自主发出一阵慨叹。
虽然和闹市相隔不远,但很多时候就足以形成极端。
这蒸粉摊所在的位置绝不算得上显目瞩目,也非在热闹之列,甚至稍显隐蔽偏僻。如果并非熟知洛阳城,或是有他人介绍,不知道的人未必能够找到这地儿。
“我好歹也算是半个洛阳人咩。”雪麒麟随口应道。
看了看在一旁狼吞虎咽的黑猫,紫玄子试着伸手抚了抚它黑亮亮的毛发,同时开声说:
“我本来还以为雪姑娘会带我去闻名洛阳的大酒楼或是饭馆来着……”
“那些地方有名是有名,好吃就……不见得。当然,也有真的名符其实的。不过,这些名不经传的反而更有一番风味。”
说完,雪麒麟咬了一口粉条。酱汁沾在嫩好的唇上,稍微加深了色彩,她伸出小小粉红的舌头舔掉。
那个动作散发着一股无由来的妩媚,看得紫玄子一愣。
没有意识到紫玄子突如其来的心如鹿撞,雪麒麟单手托腮微倾着脑袋,举起筷子指向他。
“你不觉得,有一种发现不为人知宝物的感觉咩?”
“啊……”
紫玄子回过神来,稍微体会了一下雪麒麟的说法。
“确实。”最终,他笑着附和。
“是吧。”
雪麒麟咧嘴一笑。
那笑容真是可爱极了,也带着几分天真澜漫,紫玄子又是一呆。接着,他又想,任谁都很难相信眼前如此率性而为,古灵精怪之间又独具魅力的女孩竟然已是名震天下的宗师──“阴阳鲤”。
恐怕就连这里的店老板也不知道吗?暗忖着,紫玄子目光瞄向了老板。
没想到,老板恰好完成了手头上的工作,也把视线投了过来。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换,老板对紫玄子笑了笑,随即走了过来。
他把擦汗用的布巾,像店小二般晾在了肩上。
“雪姑娘,这次又带了什么大人物来小店光顾啊?”
精壮的手臂单手叉在腰上,老板爽朗地朝雪麒麟搭话。
“嗄?”
雪麒麟瞥了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店老板一眼,接着才恍然地向紫玄子扬了扬尖俏的下巴。
“哦,你是指这小不点?”
“当然啊,不然还能指谁?你上次把天璇宫齐宫主带来可吓我一跳了,吓得我好几天都没有睡着。不过,她真是一如传言般漂亮啊……”
大概是想起了齐绮琪那倾城之姿,老板稍微走神,露出仰慕之色。
不过,终究是老实人,那眼神并没有夹杂任何杂质,只是纯粹的欣赏,就像看见漂亮的风景一样。
“别把我小七主意,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想老牛吃嫩草?”
揶揄之间,雪麒麟勾起嘴角,往老板娘的方向瞄了一眼。
“你也不怕回去要跪揉衣板?”
老板听了,便没好气地大摆手掌。
“嘿,我婆娘又不凶。就算我想打齐宫主的主意,也打不起来啊。配不起啊……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看来雪姑娘和老板很熟了啊……”
怔怔地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紫玄子脸上表情略显不可思议。
“干嘛?吃醋了?”雪麒麟皱了皱鼻子。
听见这句说话,老板忽然笑得猥琐起来,似乎是更好奇两人的关系了。
“喂,雪姑娘,你还没介绍这位……”
大概是疑虑着该如何称呼紫玄子吧,店老板稍微顿了顿,最终选择了“小先生”的称呼。
“噢,他呀?”
雪麒麟耸了耸肩。
“道一教你知道吧?”
“自然知道啊!”店老板理所当然地答,“五大门派之一,怎么可能不知道。”
知道就好,雪麒麟淡淡地介绍说:
“这小不点就是道一教的师祖──紫玄子。”
“嗄?”
老板惊得猛地投扭看向紫玄子,紫玄子先是“别随便揭穿,没点情趣。”这样子向雪麒麟抱怨,然后才平静地对老板报以一笑,算是肯定了雪麒麟的说法。
“幸会,小道正是道一教紫玄子。”
老板慌慌张张地用笨拙的拱拳手势回礼后,感触良多之余又带着些许无奈之意把视线移回雪麒麟身上。
“我的姑奶奶,你每次带来的都是大人物啊。”
“都是普通人咩,有什么大不大人物的,我下次要是把小鱼带过来,你岂不是得吓死?”
“……小鱼?”
“哦,北冥有鱼啦北冥有鱼。知道吧?”
“……”
老板沉默了。
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人物在老板眼里,都是等同于天上的存在,而雪麒麟彷佛只是陈述今天天气般,将之一一抛出嘴外。
仅是如此,就足以叫人感受到地位上的决定性差距。
问题在于女孩本身就具有一种无言言明的亲和力──会是她身上弥漫着某种自然气息之故吗?不知为何,紫玄子总觉得这种地位差并没有在老板和她之间造成深不可越的洪沟。
一方面,老板在知道雪麒麟真正身份后,仍能如常对待她也叫紫玄子十分诧异。
“每每到这种时候,我才能由衷地感受到你真是那位名震天下的‘阴阳鲤’啊……”
足足过了好几秒,老板才发出深深的感叹之语。
“喂,你什么意思?”雪麒麟大翻白眼。
望着两人的打闹交流,紫玄子不禁会心一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选错。他就喜欢眼前女孩的这种不摆架子,甘于与平民为流的感觉。
很好相处,也很有趣,不是吗?
不知不觉地,望向对方的眼神已带着深深的倾慕,紫玄子动也不动地对着女孩浅笑。
只不过,这个笑容看在雪麒麟眼里似乎就变成了某种怀着不轨企图的傻笑。
“喂,你有病吗?干嘛眼定定地盯着我?眼神好恶心咩。”
“你真可爱。”紫玄子毫不隐晦地说。
“可、可爱?”
雪麒麟被打了个猝手不及,连连咳了好几声,一时狼狈至极。
老板看了看两人,继而大笑出声。嗯,这情况光看就足够明了,只要不是蠢材肯定也能看出端倪,而老板显然不是蠢货。
“得了,看来雪姑娘的终身大事再不用我家婆娘操心了呀!”
“滚!有多远滚多远,再不滚就把你的店给拆了!”
雪麒麟狠狠地怒瞪了老板一眼,娇声着指向旁边。在他放肆地大笑着走了回去后,女孩又咬牙切齿地瞪向紫玄子。
“大庭广众,你胡说八道什么?要是又传绯闻怎么办?”
紫玄子叹了口气。
“我只是实话实说啊……”
“也不准说!”
“也罢,都听你的就行了。”
紫玄子无奈让步。
虽然旗开得胜,但雪麒麟微妙地感到挫败。那大概是因为由始至终紫玄子的言行本质都没有改变之故,赞许她可爱和迁就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意思。
不过,这种事情总是会越描越黑的,雪麒麟也只好把不满闷在心里。
这个时候,有一位新的客人光临了。
那是个穿着短打的孩子。
他年约十岁出头,看起来跟返老还童的紫玄子差不多大小,但是前者是货真假实的。这名孩子斜挎着一个小布袋,里面空荡荡的,只竖着卷成一卷的纸。
“大叔,来一碟跟以往一样的。”
“哎,这不是小根吗?稀客呀,今天卖得不错?”
“当然,不然哪里有钱来上馆子。”
男孩轻车就熟地点单,得意地揉了揉鼻头。
他好像并非只是老板的熟客──
“喂,小鬼头,小报还有剩吗?”
雪麒麟竟然向男孩搭话了,紫玄子露出意外的神情。男孩“嗯?”了一声,把视线移了过来。
“哎呀,我还想说是谁,原来是雪姐姐。”
男孩笑嘻嘻地应道。紫玄子稍微前倾身体,询问说:
“雪姑娘认识?”
“是啊,附近卖报的孩子。”雪麒麟回答一声,“喂,小鬼,报有剩下吗?”
“有有有。”
男孩边回答边从自己刚放下的布袋里把最后一圈报纸拿出,喊着“接好咯!”就抛向了雪麒麟。
“一文钱。”他随即伸出手板。
“我给吧。”
雪麒麟放下报卷,正想掏钱之际,紫玄子已经眼疾手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铜板,学着男孩喊了一声“接好咯”便将之以巧劲弹向男孩。
“谢谢惠顾!”
男孩满足万分接下铜板。
一旁雪麒麟没有理会两人的互动,解开报卷阅读起来。上面用绢秀的小字写着一行又一行文字,记述着近期值得注意的大事。
“嘿,这才春天,苍凛又给老皇帝惹麻烦了。”
读到某处,雪麒麟啧啧几声,意味深远地笑了起来。
“苍凛?”紫玄子叹了口气,“看来北国又在边境闹事了?”
雪麒麟不屑地笑了一声,晃着翘起来的脚说:
“近年来,那姓秦的尽盯着我们武家瞧。七年前的事,再加上早阵子帝都一闹,内耗那么严重,边境守备力量有所减弱,北国不趁火打劫才怪了咧。”
大概是想起在帝都的事情,或是更久远一些的“灭武之祸”,紫玄子的表情稍染哀伤。
“不平静啊……”
“倒是西域没有多少动静就了咯。”
雪麒麟头也不抬地提出自己的疑惑,目光仍在小报上快速扫动。
“那里跟我们一样,内里不平。如果不是有华朝在,北国恐怕早已大举进攻西域了。”
“平衡呢。”
雪麒麟自然明白其中的关键,紫玄子则点头继续说:
“正是如此,这最为靠近的三个大国互相牵制,所以战事才没有烧毁整片大陆,而附近其他小国不是臣服于我朝便是北国和西域,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哦,这样啊。”
雪麒麟状似不太感兴趣地,终于从报中抬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说起来,早阵子你提到过联盟一事,搞得怎么样了?”
女孩指的是,五大门派组结同盟应对日渐不明朗的局势一事。
被问到的紫玄子也不隐瞒,张嘴就说明现况:
“贝帮主和北冥前辈都有那个意思,贵派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我这边也没有多大问题……毕竟,已经不能对墨、道两家视而不见了,而且还有朝廷的动向也令人不安。”
朝廷自从帝都一事之后便再次沉默下来,对武家采取了某种观望的态度。其中有来自外来压力的因素,“天之子”虽然对武家持有某种执念,但是他也并非愚笨之徒,知道继续内耗下去就会被其他国家趁虚而入,要知道自古以来,华朝的丰饶土地都备受窥视。
北国可是只猛狼,而乍看不平的西域在必要时肯定会团结一起,摇身一变成为不容忽视的猛兽。
“不过,已经被撬开破绽了。”
紫玄子突然正色地指出。
“破绽?”
“七年前的事以及早阵子帝都的事,对武家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原本满的容器之中,被倒掉一些水,而这些空间正是道、墨两家所需的。他们想必会抓紧这个机会,尽可能填补这些空间。”
紫玄子叹了口气,最终掷地有声地作结:
“──已经是早晚的事了。”
已经势不可挡了。
墨、道两家具有武家所不具备的优势,其堀起已经无容置疑。
当然,现在武家应有能力去到压制两家,但是“天之子”并不期望武家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已经从很多事情上可以看见了。
他不惜消耗朝廷甚至是整国的力量都要打压武家,肯定不会坐视武家对另外两家出手而不管。如此一来,假若武家真的倾力打压两家,即将要面对的肯定还要算上一个皇家,甚至是国家。
也正是因为预计到局势会大变,甚至时代也会因而动摇,紫玄子在很久之前就提出结盟的主意。
而齐绮琪也一样。
她也预见到这个几乎可以确定的未来,所以才有了改革天璇宫之心。
思及此处,雪麒麟突然感到一股压迫,肩上沉沉的。在不久的将来,她深知道自己会面对更多危难和恶意,因为──
她是一位宗师。
也是华朝武家仅有的两位宗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