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留下来的雪麒麟与大供奉无言地对峙着。
雪麒麟立在大剑之上,身处于半径约十米的地面浅坑中央处,而大供奉则站在浅坑的边缘与她对望,两人之间堆积起来的静默和周围吵杂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所在之处形成了一片生人勿近的空白区域,满溢着两股互相嘶咬的狂暴真气。那个浅坑几乎占去了街道的小半,其余人等──殿后的丐帮和紧咬不放朝廷势力──也只能绕道而行。他们谁都不想被两位宗师的真气冲击所波及。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战场也往玄武大街的白虎门方向推进了一段距离,两人逐渐落后至前行着的战场未端,却仍然没有动作。
大供奉与北冥有鱼激战了有一段时间,不论是体力还是体内真气的保有量都不及全盛时期的一半,再加上没有和雪麒麟战斗的经验,对已然晋身为宗师的她又没有一丁点了解,他不敢贸然行动。虽说他早已有不惜性命也要达成“天之子”愿望的觉悟,但并不代表他有白白牺牲的打算。
雪麒麟的动机也大致一样。
她晋身宗师没多久,力量几乎是爆发性上升的,她还需要些许时间去到适应经脉里的真气强度,掌握一个崭新的“度”,否则要是在施展法术时出现什么差错,很可能就会波及到己方。
顺带一提,女孩刚才之所以让水云儿展开水帘,就是怕自己力度掌握得不够精准,误伤到自己的徒弟与北冥有鱼,而以火箭雷矢远击彼方时也没敢瞄准混战区域。
她不想在完全掌控新的“度”前与大供奉动手。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
有一个问题,就是两人对峙得越久,大供奉就能争取到更多时间摄取外界灵气。
尽管这片区域的灵气大半部分因为雪麒麟的“特性”而为她所操纵,但是剩下的部分几乎全部都落在大供奉的控制之中。要知道,雪麒麟体内的真气已经处于满溢的状态,摄取再多的灵气也难以说是绵上添花──她的身体容不下更多真气了,但这对于大供奉而言却是雪中送炭。
事实上,大供奉在这段对峙里,从没有中断掠夺外界的灵气,气息也确实在渐趋强盛。
不能再等下去了,雪麒麟心想。
她再等下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就会消失殆尽,宗师回气之快让他们很快就能恢复全盛期的战力。
“老不死,我看你也休息够了。”
雪麒麟以这句话破冰。大供奉不回答。
女孩也不多说什么,在对方沉默的注视下把赤裸的小腿交叠在一起,小巧脚掌斜指向地面,往后飞离一小段距离,离开机关剑了。
同一时间,机关剑像是被无形大手握住般从地面里抽离,浮空移动到雪麒麟的面前。
她握住了剑。
自她背后往空中延伸的纹路一部分剥离出来,构出一个苍蓝色的小圆。那小圆随即涟漪般扩散,变大也变淡,最终伴随着它消散在空中,无数苍电弧光从浅坑喷出,像是被人于地面里抽离出来一样。
“永远都是如此。”
大供奉开口,语气里有难以压抑的愠怒,导致他的声音显得沉实而抖动,不覆以往阴柔。
“永远都是如此。每次都是如此。”
他覆述,这次喉咙变得干涩沙哑,嗓音听起来有点像枯木在磨擦。
“你们一次又一次挡在吾主的道路之上。你们的度量只容得下自己,而吾主却胸怀天下,一心为国为民。你们既不为信念也不为理想,凭什么挡在他的面前?你们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难堪饮恨?”
话到最后,他用吼的。
“──真自私。”
“……”
被苍电所护的女孩沉默,心想或许一切真如他所言。
然而,没有人想被牺牲。
牺牲与否,应该是由当事人决定,而不是由他人决定的,雪麒麟并不认为一个人晓以大义说“你们有害于国有害于民”自己就得举剑自刎,一死以谢天下。
“凭什么我们把我们标签成多余?凭什么把我们定义成祸害?”
女孩于是回答,气直而气壮。
旁边的苍电激流想要增强主人的气势般,变得更为炽烈激狂。
“在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前,我们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人,可以抛弃一切,却永远都不可能抛弃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吗?必要时我们可以为‘她’──我们的国牺牲,却不会因为某个单一的意志告诉自己,你去死吧,这对全天下都有好处,就会傻呼呼跑去死。”
话到此处,她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老实说,雪麒麟觉得这么严肃的话题真不适合出自随性的自己的嘴巴,心底隐隐觉得自己现在很蠢。她知道大供奉这种人其实并不会懂自己的价值观,可能整个天下也没有人会认同这一番论调,而大供奉也确实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像是在问:“这家伙究竟要大逆不道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但是,她偏偏要说。
“除了那些没有自我,会完全自我牺牲的‘伟人’或是‘蠢蛋’外,我相信没有人心甘情愿地因为这样而去死。全世界都叫我去死我就去死?简直是狗屎、是废话,傻不拉叽的。说极端点,对我有什么好处?留名青史,以后有人为我拍掌,说我有奉献精神?哼,如果天下真的因为我的死──我们的死而获得无比的幸福,那这个天下、这样子的幸福一定很有限,因为它们连我们都容不下,不是吗?格局,谁管你?定义一个人、一群人,从不应该于身份着手。”
或许是没想到雪麒麟还有一番长篇大论,大供奉刚想说些什么,又突然因为惊愣而作罢。嗯,雪麒麟今天不吐不快,为自己也为整个武林各派感到屈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他,只是不安而已。因为我们不被他完全控制,而我们是否真的会危害整个华朝?我看未必。行侠仗义的武者不在少数,为国为民的武者也不在少数,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名声确实很好地地束缚了我们。就我所知……天璇宫我就不说了,丐帮救济过的人比朝廷还要多。道一教杀的盗贼,堆起来比泰山还要高,而新的灵月谷呢?北冥有鱼镇慑西域和北国,可她甚至连所谓的民也不是,仅是与猫狗等同的武妖。除了那些地泼流氓组成的所谓门派外,行凶极恶的武林人士只属少数,而他是因为这些少数,把我们看成危害华朝的毒瘤?别惹我笑了,危害朝廷可能会,危害这片国土和百姓?答案你我都很清楚。”
是的,答案应该很清楚的。
雪麒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看得透彻的人,肯定有人看得比自己还要透彻才是。她坚信那个高座于皇位上的男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实,只是他有意将这一切都忽视而已。
“荒谬!”
大供奉听完这些话,有半晌的沉默。最终,他颤着身子,唯一能挤出的字眼就是这么两个字。
荒谬吗?
或许吧。
不过整个世界荒谬的事情可多着呢。现在皇帝胡骗一些理由,要消灭武家,这难道就不荒谬了吗?
雪麒麟的眸子顿时覆上柔和,数度遥望那几道身影──那些她所爱之人的身影。
“所谓的爱,都是自私的。像你可以为了实现皇帝老儿的理想赴汤蹈火一样,我也有深爱的人,愿意为他们不惜一切,甚至是性命。”
雪麒麟内心一阵柔软,半垂眼帘轻声问道:
“你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吧?”
对于女孩那堪称在和好友交谈时提问般的口吻,大供奉不言不语。
会是默认了吗?雪麒麟认为这个一切行动的基准都源于成就“天之子”的老人应当体会为所爱者付出一切的心情。他是不可能否定的,谁都不可以,因为那是一种人性。
如此一来,一切就好说了。
“所以,你敢碰他们一根汗毛、敢让他们流下一滴眼泪,我他妈的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把你剁碎了喂狗。”
雪麒麟精致而灵气洋溢的小脸突然因为狰狞而扭曲,语调狠厉而阴沉,诉说着她坚定的意志和思念。
她一直如此。
往后也会如此。
只有自我的这一部分,她永远都不会改变,任由世事再如何变迁,时间再如何流逝。如果有朝一天,所有人都要求她所深爱者去死,她不惜站到其对立面都要守护他们。
受尽千夫所指又如何?
所果他们无法再度展现微笑,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是吗?谁能忍受所爱之人日夜痛哭,谁能忍受至亲之人长悲短叹?谁都不能。雪麒麟也不能。
或许是明白到女孩的意志,大供奉阖上眼睛,先是冷哼了一声,随即又长长一叹。
“雪姑娘也是有情有义之人……说实在,老朽实在佩服。”
再度张开眼睛,他朝雪麒麟拱了拱手,眼里有惋皆和遗憾之色闪过。仅是如此,雪麒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可惜,正如你先前所说。你我各有所爱,而在其中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的现在……”
他的喉头一阵发干。
而他就接着用那种骨头咯咯作响般的嗓音,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咆吼: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亡”字落地,大供奉一个闪身袭向雪麒麟的后背。
他的速度很快。
雪麒麟转身往后倒飘拉开距离,附近的苍电响应着她的意志,凝成十六把长剑卷成旋风绞向对方。
“来得好!就让我会会雪姑娘所言所语的重量吧!”
大供奉吆喝一句,身法顿时如雾似影似变幻不定起来。他以最少的动作幅度躲开苍电长剑。好几把剑都是擦着他身体而过的,场面惊险至极,不过却没有被伤及分毫,眼看就要掠至女孩近前。
影门的身法?
雪麒麟从大供奉身上看到影子的幻影,仿佛那个男人还没有死,只是融合到这位老者的体内,再度向自己发出挑战一样。
他们都一样为自己的幸福而战,雪麒麟也一样。
雪麒麟身后纹路急速重新组合,眨眼间又构成另一个复杂的图纹,另一个法阵同时凭空在她嘴前成形。
女孩深吸口气,吐出。
她的吐息穿过法阵时,化为火焰的洪流席卷眼前的一切,如浪般罩向大供奉。“嗯?”大供奉猛然一惊,急速后退,火浪却早一步覆下来,吞噬了他的身影。
雪麒麟不认为这样子就能击败大供奉。她在继续拉开距离之际,驱使落空的苍电长剑折返,组成长蛇阵往返地穿插大供奉的气息所在。
突然,一阵暴烈强风在火焰中刮起。
无数爪光从中荡起,将苍电长剑尽数粉碎,火焰亦遭驱逐,火屑四散如纷飞红雪。
大奉供并不在那火屑纷飞之间。
雪麒麟心中一凛,知道他在脱困的瞬间便已转移位置。她不打算找到对方,而是驱使体内真气运转至极速,雷霆界域威力因而大增,一下子密集起来的苍电几乎要将女孩的身影完全遮蔽。
“看你哪里躲!”雪麒麟大喊。
苍电激流扩散,像半径不断增加的光柱般变粗,覆盖了一大片范围,吞噬了几个比较靠近的敌人,却诡异地在某位武林武者的跟前,吓得他跌坐在地上。
几乎无死角全覆盖的饱和式攻击。
无孔可入的大供奉无奈现身,倒飞出去,身上缠上了些许乱跃的电孤。
“抓住你了!”
雪麒麟并拢左手两指,在身前虚空中画了个圈,水气凝聚成冰墙,筑构敌我之间的一直线路径,路径的尽头被冰墙封堵,大供奉一时无路可退,左右可移动的位置又被限制。他只能往前。
但这仍未结束。
雪麒麟左袖一振,一束火焰从掌心喷薄而出,缠上苍电朝夜空无限延展,然后怒涛般劈下,封死了大供在冰围封锁下的大供奉唯一可逃之处。
那副光景就像天空开裂,火焰从裂缝中洒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