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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三、一切尽皆“天之子”之物-2(1 / 1)

“而且,当时如此大的动静,苍凛想必也已经早就有所察觉吧。”

仿佛是想要为呼吸空出时间般,稍微停顿了一下后,秦煜才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

为什么苍凛还坐以待毙?恭良还没有问完,秦煜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苍凛聪明是聪明,但终究是位武者。”

秦煜的语气略显沉实。

但也仅此一句而已,紧接下来的话语则变得稍稍明快起来。

“只要是武者骨子里总有多余的傲气。她只要一天不觉得我们能够威胁到她,她一天也不会提早离开帝都。如果就因为天眷街的工程、天师的小玩意,她就会被吓到,她也不配成为宗师,也不配成为北国的守护神了。而且……武林大会,她还没出席呢。”

秦煜嘴角弯成愉悦的弧度,似乎觉得当下的情况非常意思。

“那样子的好戏,朕还没看见,她这只角色怎么能够率先离场呢?”

人的地位越高,讲话就越拐弯抹角、就越意味深远。他们为免招致话柄,落人口实,于是讲话也就故弄玄虚起来。说白了,其实也就是一种小心谨慎的态度,纯粹无法放开怀说话而已。

然而,待地位高得无可撼动时,人却依然如此。而这则是为了营造一种上位者的神秘感,维持一种“上意难测”的印象。

秦煜自然就是后者了。

而早已习惯这种说话方式的恭良,则毫无窒碍地理解了暗藏于话中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指……只要她还不知道天师和墨先生的存在,就不会贸然离开帝都吗?”

“就算知道,她也未必会离开……对,她也不会离开。”

第一次是说给恭良听的,而第二次则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后,响起了空洞的沙哑笑声。

咯咯咯咯的,就如咬合状况不佳的齿轮,又像骨头在磨擦,那笑声实在是惹人厌恶,可是恭良纵然深有感受,也无法真的将内心的想法放在脸上表现出来。

“想他人之不能想,她怎么都不会料到,我竟然会疯狂如斯吧!”

听着带着些许狂意的声音、用字,恭良在想,自己的主人一定是出了问题。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或许是那一剑留下的,又或许是在更早更早──现在已经难以追溯的以前。

虽然自己只是奴才,但是他贴身侍奉在帝王身边已经多年,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君臣之外的感情。

嗯,就像是朋友、亲人一样。

若非如此,他现在心里就不会泛起一丝丝苍凉之意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有了不应该有的胆量和想法。

“陛下,你究竟……所欲为何?”

不知不觉间,问题便已离口,带着些许质问的味道离口了。

当恭良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一个有以下犯上之嫌的问题时,冷汗瞬间就满布了他的额头。

“奴才该死!”他惊恐地跪下。

膝盖“咚”地发出沉响,在房间里静静回响,然后就又被他自扇巴掌的声音给盖过。

秦煜──他的主人依旧缄默。

恭良害怕极了,知道屠刀已经悬至自己头上,而刀落不落下,就在于身穿龙袍者的一念之差,所以他只能尽力掌掴自己,尽力恳求对方的原谅。

至于刚才的感同身受所生起的一丝丝悲凉与怜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就像朋友、亲人一样?纯粹自作多情,恭良悔恨地自忖,把自己暗骂了一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恭良掴得自己的嘴巴肿得不成样子,甚至吐出些许血沫时,皇帝才终于打破沉默。

“──格局。”

咬得很重的两个字。

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声音像是在山谷间回荡的回音一般。

“格、格局?”

知道对方已经没有追究之意,恭良声音干涩地接口。

他还不敢站起身来,还不是时候。

“恭良,你知道什么叫‘族群’吗?”这名手掌天下的男人静静地问。

“‘非我族类,其心可诛’里的……族群吗?”

恭良读书不多,关连到刚才的话题,他只能联想到这么一句话。太监的视野角落,能看见秦煜在轻轻摇头。

“呵,这倒是肤浅了。”

没有嘲笑的意思。

其中所带着的,是一种无人理解自己的无奈与寂寞。

“世人都能够以族群区别。族群里的人都有共通的一项特征,并且这项特征会成为他们唯一的身份标签,清晰,且不容磨灭。如果说,华朝是一个大族群的话,那么北国和西域就是另外两个大的了,而华朝之内又可以分为数个,朝廷是一个族群,武者又是另一个了。”

是啊……仿佛是想代替恭良接上自己的话般,秦煜叹声。

“所谓的族群,都有各自的利益。当他们内部越发团结时,他们就会产生一种对外的诉求,放眼于外,继而侵吞、夺掠其他族群的利益。

武者这一族群,涉工、涉农、涉商、涉士,他们保有的力量、占有的资源已经不下于一个国家。若果,他们开始对朝廷、百姓这些族群产生某种诉求,那朕又该如何是好?”

就像是在等候恭良回答般,秦煜闭上了嘴巴,视线落在不敢抬头的恭良之上。后者不敢接话,他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接这话的。

在填满两人之间的静默中,仿佛能够听见火焰灼烧烛芯的声音。

终于,男人收回视线,重新眺望天上被云遮去一半的明月。

“──这可是祸根呐!”

响亮的声音。

瞬间便填满稍显空旷的房间。

“于是,在朕的格局里,就必须有其他能够与之抗衡的族群。”

他语气放缓,进一步解释:

“然而,为了仗持其他能够与之匹敌的族群,朕就必须清空花坛的一部分,才好植下其他品类的花,最终才能使到这个花坛百花盛放,互相争艳,不再‘一类独秀’。任花开得再漂亮,假如只有一种,看久了,也是会腻的,遑论此类花还拥有挤破花坛,疯狂生长之能耐呢?如果待花溢长出花坛时再动手,就未免太迟了……

当然清空花坛的部分,直至新的花长成前,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不堪入目。可是,比起百花盛放之美景,这些牺牲实在算不上什么。毕竟,朕非花匠,朕所照顾的乃是天下,而非花坛。”

可是,您除的不是花,而是无数的生命呀!恭良这句话涌上了喉头,却硬是被他吞了回去。

连通秦煜所期望未来的,将是染满鲜血的道路。

他本人也理应深知道这一点才是。

仿佛作为答案──

“朕所看重的是百年,乃至千年之华朝兴衰啊!”

就在哀叹“你们为何都不懂呢”一样的语调,混杂些许叹息而显得幽远,男人的背影给人些许悲伤的感觉。

──孤家寡人。

皇帝是世间上最为孤独的存在。他有着天之子的异名,非人,也非神,而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神明代行者。

在极为古老的信仰里,他是如此异于常人的存在。

尽管明白、尽管深以为然,但是恭良还是没能体会自己主人的孤独,也无从揣测他所背负之担子的重量。

所以,这位站在皇帝最近处的太监没有应声,只能想像着一副血流成河的光景,偷偷地暗自发抖。

他眼前的男人将要踏上以鲜血铺就的道路。

──不,这位君临天下的王早就涉血前行了。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未来──他向民众、国家、血脉所期许的未来。

于是,他机关算尽。

于是,他不惜一切。

然而当无数生命逝去,最终成就了天之子的愿望后,世界──华朝真的会有幸福存在吗?

恭良不知道,也不需要去到揣摩。

他,只是一介奴才罢了。

不仅是他,谁也无法阻止一场由多年前已经在缓缓蚕食武者之存在的阴谋。即使是彰显这种意志本身的天之子也早就泥足深陷,无法回头了。

既然已经抬起了腿,除了踏出下一步之外,难道要收回去,踏在原地吗?

就在恭良思索着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时,一度陷入短暂沉默的秦煜再次开口呼唤他。

“──恭良。”

“奴才在!”恭良连忙应答。

“西域圣女有否动静?”

“没有。”恭良想了想,补充说,“只是每天在城里闲逛……她好像很是无聊的样子。”

“甚好。”

秦煜点了点头,然后又问:

“天师准备得如何?”

“已经妥当。”

“姓墨的那边呢?”

“墨先生可能尚需要一些时间。”

秦煜不满地哼了一声,神色稍厉。

“让他赶快,朕要他明天晚上就准备妥当。”

“……那墨先生的请求?”

“那个人是个滑头,让他先把人头给带来,否则告诉他──没商量,朕的钱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到的。”

听见秦煜说得不容置疑,毫无商量余地,恭良只得低头领命。

“朕那二皇子的新玩意呢?”

他指的,大概是最近投诚于二皇子门下,五大门派之一的影门吧。

“静候差遣。”

“明智的选择。”

秦煜先是赞许,然后语气就突然一冷。

“只是,今天能叛武家,他朝也能叛朕秦家。”

“那陛下的意思是……?”

是想趁机也把影门给除掉吗?恭良如此猜测,但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朕要他的投诚状。”

“投……诚状?”

恭良不太理解,呆呆地反问。秦煜从鼻间发出阴狠的笑声。

“丐帮贝小路、道一教紫玄子,还有天璇宫的雪麒麟。三者任选其一,让他把人头带来。”

这是要让影子自断退路呀!恭良猛然一惊。

那三位都是一派的顶梁柱,要是其中一位真的命丧于影子手中,其所属之门派肯定会对影门恨之入骨,他朝有一日影子想脱离朝廷,就得独自面临对方的疯狂报复。

这位“天之子”是要夺去影门的容身之处,将影子绑在朝廷这棵树上,让他们成为自己名符其实的走狗。

“今天应该是第一天比武吧?”

也不管恭良是否应话,秦煜径自又问。

“是的。”恭良如数家珍,“今天是人境的两轮比武。”

“明天是地境的?”

“是,地境的两轮。”

不假思索的,秦煜干脆俐落地下达新的命令:

“告诉‘夜行’,让他们把第二轮换掉,换成天境的第一轮。”

“这……”

秦煜突如其来的决定几乎打断了整盘计划,恭良因而露出迟疑的表情。

“哦,有疑问?”

锐利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身上,恭良又吓得低头,匍伏在地。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心忧北冥有鱼会因此起疑。”

“起疑也就起疑,她早就起疑了。”

秦煜的声音又再飘远了。

他整个人也似乎一度融入夜色之中,唯独龙袍上所绣的五爪金龙在一瞬间狰狞地活了过来,在虚空中留下一抹若隐若现的龙影。

“夜长,最怕梦多;杀戮,最怕犹豫。”

一阵冷风从外灌进,扫过恭良脖颈上的肌肤,像有一把寒芒毕露的利刃从上轻轻掠过。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阵风不仅吹乱了太监的身姿,也乱了烛火,让其所映曳出的影子剧烈摇晃着。

一切都似乎遭到了动摇一般。

生命、世界,乃至于所谓的格局。

而其中,唯一坚定不移的,大概也就只有男人的决心。

“恭良,时候已经不早了。”

那是赶人的意思。

知道秦煜已再无吩咐,“那么奴才告退了”恭良如此探询,得到许可后,才注意着不发出过大的动静,缓缓起身。

他低头,快步后退离去。

观星楼的那些成员曾说,帝都的第一场雪将会在近几天到访,那么,这场雪将会是鲜红色的吧。

就在恭良如此感叹,正要步出房门时,背后又传来一声呼唤。

“恭良。”

“奴才在。”恭良停步,抬头。

秦煜依旧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恭良。他由始至终都没有转身,这恐怕是因为恭良压根就没有让他多看一眼的资格吧。

“大供奉与月白之妖有旧仇。你替朕跑一趟,再次叮咛大供奉,不要伤及月白之妖的性命。”

伤及?恭良觉得好笑。

五年前大供奉还拿北冥有鱼没有办法,难道五年后,他就有办法击败这只得天独厚的狐狸吗?

“奴才知道了。”他不忘应话。

“你办事,朕放心。”秦煜摆了摆手,二度赶人,“去吧。”

“奴才告退。”

恭良再度垂头退去。

“朕的花坛……”

当太监已经退出房门,正要替男人把门关上时,声音从门缝里漏了出来。

“还需要她这一株美不胜收的雪莲。”

闻言,恭良动作稍有凝滞。

但紧接着便恢复过来,把门口关上。

──原来名震天下的大宗师,在“天之子”的眼里,不过就是一株雪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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