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婉婷暗骂自己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之际,本已转身准备离开的墨先生再度开口。
“李婉婷,说起来,汝还真是恩将仇报的人啊……”
“……什么意思?”
李婉婷艰难地抬头看向墨先生。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偏偏就是控制不住追问下去。
“机关术对汝有恩,汝却生起将之毁灭的念头,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吗?”
“对我……有恩?”
“汝难道不曾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李婉婷突然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脑袋一阵剧痛,就像有某种东西要挣破自己的身体,想要破体而出一样。
她竭尽全力压抑那种痛感──某种残留在身体上,永远无法遗忘的触感。
“你说,是你救了我的……”李婉婷颤着声音,“从镇国卫手中。”
“吾可没有救你。当吾到达时,汝早已身死了。”
墨先生的双眼泛着幽幽的浮光,静静地陈述着某个事实。
“摸摸汝的左胸,还能感觉到残留在那之上的触感吗?”
只是稍作停顿,空气就像凝滞了似的,然后又伴随墨先生眯起眼睛的动作解冻。
“被剑贯穿的感觉。”
“被剑……贯穿的感觉?”
不要听!那是妖邪的呓语!已然呆滞的李婉婷的潜意识在咆哮警告着,却还是忍不住地喃喃覆述了一遍。
那大概就是唤醒身体记忆的咒语吧。
当声音消逝后,有种异样的感觉仿如藤蔓般爬上心头,然后勒紧,就连呼吸都因而变得困难起来。
揪心的痛感远比刻骨的剧痛难受。
李婉婷移动手,隔着衣服抚向自己的左胸。明明本该完整的地方,心脏跳动的位置,指尖却无由来地触摸到一丝凹凸不平的伤痕。
她知道这大概只是幻觉罢了,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清晰得不容磨灭。
就在这一刹那,少女的眼前突然荡起一道剑光,半实半幻的剑尖凭空出现,朝她当胸刺去。
“不要!”
李婉婷尖声高叫,交叉双手挡在身前。然而,那道剑影却没有停丝受到阻碍,笔直地刺穿她的左胸。
皮肤被刺穿、皮肉遭到割开、心脏被贯穿的冰冷触感。
这一切都能钜细靡遗地感觉得到,细节清晰得仿佛那就是现实似的。
人的记忆会随时间之类的因素变得暧昧不清,而一些残留在身体上的记忆则不然──它或许模糊,不能凭着自己的意识回想起,但是一旦遭到条件触发,其就会变得无比清晰和仔细。
这都是真的?都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
李婉婷脸色苍白,额头满布冷汗,被自己双手环抱着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可是,最让她害怕、不安的,并非是残留在身体上的触感,也不是她或许已经死过一次的事实,而是──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怎么在心脏被刺穿的情况里活下来的?
李婉婷觉得自己的心臓好像被人紧紧捏住,强烈的不安充斥全身每个角落,几乎是用上所有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意识和身形不致崩溃。
“哦,看来汝还没意识到啊……”
墨先生悲天悯人般的语气,让李婉婷反射性地捂起耳朵。
“不……不要说……”
“汝啊,应该在秘殿里见到她了吧?”
“不要说!”
李婉婷高声大喝,想要堵住墨先生的嘴巴。
可惜,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墨先生像聋了一般,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机关人。你应该看见了吧……”
这句话是毒药。
仅是听见,就足以侵蚀李婉婷的五脏六腑,让她止住所有细微的动作。她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也变得摇摇欲垂。
“是的,汝也是这样子活下来的。”
墨先生低低地唉了一声,随即送出击溃了李婉婷身形的一击:
“──汝之心脏,可是由机关所制的。”
仿佛在山谷中敲响了大钟──
这句话字字铭心地徘徊在李婉婷的脑海之中,一直一直回荡着,无情而又极富侵略性地染白了她的所有思绪。
“少女啊,好好珍惜机关赋予的生命吧。”
说完,墨先生安静地转身离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至于李婉婷,她就这样瘫坐在地上。
双眼失去了神采,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苍白而无力,像极快将熄灭、连摇曳都不能的火焰。
下雨了。
鹅毛似的细雨,却连绵不断。
被止水湿透的前发滑落,为视野挂上一缕又一缕的幽红,李婉婷任由雨水沾湿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没有一丝起身的想法。
因为,她的心是假的。
嗯,说不定连灵魂都是假的。
她这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第二天的破晓降临时,李婉婷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然后,她就忘了昨天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一丝不留地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