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还是燥热的,拂在人脸上也带着几分闷。
苏移光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吹来的那阵风。
“那、我先回去了?”苏移光忽而笑了一下。
宗祁点头,在俩人擦肩而过时,他又道:“后日我休沐,陪我去龙津桥附近逛一逛好不好?”
苏移光本不想答应的,可在回首的刹那,触及到他的眼眸时,却缓缓点了头。
仿佛不答应他,便是她最大的罪过一般。
她似乎总是受不住宗祁那宛如撒娇和诉苦一样的缠磨。
“好啦,我走了。”苏移光最后还是摆了摆手,离开花园,回了皇后的坤宁殿。
他走后,宗祁凝着她的背影良久,忽而低下头,看着手指上的一瓣朱红。那是她头上簪着的石榴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一瓣下来。
许是刚才俩人擦肩说话的时候,正正好落在了他的手上。
宗祁将那片花瓣握在手心,过了片刻,又放在了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头。
仿佛这样,他才能够安心。
苏移光在小花园里慢悠悠转了小半圈,便回到了坤宁殿。此刻的洗三早已全部举行完毕,三皇女也被人抱下去休憩了。
“阿蛮姊,你刚才有看到我三妹妹吗?”宗朗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拉了拉她的胳膊。
苏移光点点头,“看到了一点。”她在人群靠外的位置,根本看不清楚。
宗朗皱着鼻子说:“她好丑呀!浑身红红皱皱的,他们居然还夸她好看!”这一群人围着一个小丑家伙夸好看的形式,着实让没见过世面的宗朗大吃一惊,也颠覆了她的认知,所以她现在急需要寻求认同,需要有人告诉她不是她一个人觉得自己妹妹丑。
林元也在旁边,听到后颇感无奈的笑了笑,她捏着宗朗的鼻尖说:“小孩子小时候都不大好看呢,你小时候也是的。”
宗朗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哼了一声:“我小时候肯定没这么丑的。”
她又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苏移光和林元只看着她笑,却不附和。她是皇女,又是长姐,说自己妹妹丑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们不过是臣下之女,自然不能在皇女丑这个话题上掺和一脚。
举行完了洗三礼,林皇后便让侍从引着前来观礼的人落座,准备传膳。
“我前几日得了一本棋谱,你要不要来我家一起看?”林元扯了扯苏移光的衣袖,兴致勃勃的跟她分享自己新得的东西。
苏移光已经有段日子没有下棋,听她这么说,倒也起了几分兴趣,便点了点头,笑道:“可以呀,我还做了一些莲子糖,你要不要?”
林元颔首,“行,我家明日有事,后日你过来好不好?”她搓着手,期待的看着旁边的人
听到她这么问,苏移光本要立刻应下,可忽然间又升起了几分迟疑。
后日,宗祁约了她去龙津桥逛,她已经答应了宗祁,自然不好再跟别人出去。
遂推拒道:“我后日也有事,不若再过几日吧?大后日?”
“也行。”林元想了想,自己最近横竖也没什么事干,便点头同意,“那你要记得带莲子糖来。”
跟她商量好后,苏移光从荷包里将宗祁刚才给她的两颗糖给摸出来,糖纸微微发黄,虽不是用的什么好纸,但整个东京城用纸来包着糖的店子,也没几家了。
“是酥月斋的糖么?”林元又凑了过来,“给我一个。”
苏移光跟受惊的小兽一般,将糖又塞回了荷包里头,警惕着说:“不给。”
林元大为不解,“上次娘娘千秋,你有糖也不给我,今日又不给我,你作甚嘛。”
苏移光捏着那两颗糖,定了定心神后说:“我过两日给你带糖去,这两颗是别人给我的。”
听说是别人给的,想必也是一片心意,林元望了一眼,只能委屈巴巴的同意。
看着那几颗糖,苏移光摊开掌心,凝视了许久。等众人开始饮酒作乐的时候,她方才挑了一颗,将糖纸剥开。
是一颗莲子糖。
她刚才跟林元说自己做了莲子糖,没想到宗祁给她的糖里头,也有一颗莲子糖。
苏移光忍不住弯了弯眼眸,将糖放入口中。丝丝缕缕的清甜香气传来,莲子糖入口即化,不一会就了无踪迹,过了片刻后甚至还有几分回甘。
如此,便还剩下一颗。
她看着剩下的那颗糖,突然不想就这么吃掉,于是又放回了荷包里,这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菜肴。
一顿饭,众人偶尔谈笑两句,都用得很慢。苏移光没怎么说话,一直埋头吃面前的獐子肉,她懒得去挟其他的东西。
用完饭,众人开始赏花、作诗、游戏。
“我们去旁边走走吧,反正我也不想作诗。”林元笑着说。
俩人在宫道上逛了逛,直到侍女来唤,方才回筵席处,众人也收拾各自的东西,打算回家去。
宗祁在紫宸殿饮了几杯酒,颇感上头。
身旁有人笑他:“郡王今日酒量不错啊。”
宗祁侧首扫了过去,眼眸沉沉,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人,瞧不出喜怒来。
那人被他看得顿了一下,官家得了皇女,按理说这颍川王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这副模样?难道是太高兴了又不敢表现出来?那人狐疑的目光在宗祁的脸上和酒杯中来回逡巡。
宗祁只那么看了他一眼,并未多做停留。
筵席散去后,他径直去了庆寿宫。
顾太后只看了眼洗三就回来了,并未参加后面的宴席,此刻正在屋中焚香烹茶。清甜的山泉水煮在茶壶中,冒着汩汩热气。幸而屋子里还有冰鉴,否则定是燥热难耐的。
“祖母。”宗祁掀帘,立在那,并未入内。
顾太后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淡声道:“来了?进来坐吧。”
她拿起已经煮沸的茶壶,给自己的茶碗添了盏茶,又倒了一盏给宗祁,“今年新制的茶饼,尝尝看。”
不知怎的,宗祁雀跃跳动的心,在这一刻忽然间又平复了下来,他饮了两口茶,方才将眸光投向对面的顾太后。
他斟酌着开口:“祖母,那日我对你说,我有心仪的人了。”
“嗯。”顾太后往自己的碗中加了三四多未开的茉莉,方才拿着银鎏金梅纹茶匙搅动茶汤,声音淡淡的,仿佛对此事并不在意。
又仿佛,已经是了如指掌,才会如此的不在意。
宗祁沉声道:“是魏国公之女。”
顾太后这才掀起眼眸来看他,但眼中却没旁的情绪,只笑了一下,轻轻道:“我知道。”
“祖母知道?”宗祁愣了一下。
顾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跟她说话和跟别人说话时,那眼神都不一样,你叫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得信誓旦旦,眼中还带着几分调笑。
宗祁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开始反思自己,难道他之前真的表现得这么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的那种?
他又转念一想,在庆寿宫时他确实是随性了一些,但在魏国公府,尤其是在苏卓序几人面前,他应当是没有显露过自己半分心思的。
“可要祖母给你保媒?”顾太后笑着问他。
宗祁之所以特意来告知顾太后,心里便是打的这个主意,听到这自然是愿意的,但还不等他回答,顾太后又道:“可苏卓序,未必会愿意。”
肉眼可见的,宗祁的眼眸黯淡了一下。
顾太后看着他笑:“我问过你伯父了,他说苏卓序喜爱读书人,像杨少龄这小子他就挺喜欢的。”
这也是为什么卫国敢替杨少龄提这个事的原因,就是他恰好戳中了苏卓序的爱好。
“你虽也不曾落下过功课,可你看上去,跟杨少龄他们的气质不大像。”
宗祁放下茶碗,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最近来往魏国公府很密切。”顾太后终于搅拌好茶,茉莉的浅淡香气从茶碗中透出来一些,她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宗祁颔首,“是。”
顾太后道:“既如此,那你先看着办吧。”她还是那副浅淡的语气,但却已经蕴上了几分笑意。
“好。”
苏移光自小在东京城长大,整个东京城就没多少她不熟悉的地方,从早上开始,领着宗祁在龙津桥附近转了一整圈,直到申正,她才依依不舍的准备回去。
“我送你。”宗祁温声说了一句。
苏移光一手拿着海棠果的糖葫芦,一手捏着藕粉桂花糕,十分不舍的看着那些小摊贩,一点都不想离开。
“我再买一份炒肝!”苏移光竖起一根手指,“就买一份就回去。”
她眼眸中透着光,还有几许期待的意思,宗祁无奈同意,“吃完炒肝就不能再买了。”她今天已经吃了够多的,各种冰的热的刺激的,他怕她再吃下去,胃要受不了了。
得了他的同意,苏移光欢快的奔向卖炒肝的铺子,“要两份炒肝。”一边说着,她一边咬下了手里的最后一颗糖葫芦。
“不是说就买一份?”宗祁紧随她身后走了过来,眉头皱的紧紧的。
苏移光转过头,眼中净是无辜,“还有一份是你的呀。”瞧她多贴心,自己吃东西都不忘给他也买一份,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摊贩的动作很快,没多大功夫两份炒肝就已经出锅了,苏移光拉着宗祁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先将手里的藕粉桂花糕收好,才一脸兴奋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炒肝,随后往里面加了一大堆的茱萸和香菜一类的香料。
宗祁就这么看了一眼,都觉得冲鼻子。
苏移光却吃得很带劲,一小碗炒肝没多大功夫就吃完了。
“我去旁边买杯饮子。”她对宗祁说了一句话,便转身钻进了旁边的小贩堆里。
宗祁还在慢吞吞吃着自己的炒肝,都没来得及拦她,就已经跑没了影子。他只能放下炒肝,眼睛一直望着她刚才离去的方向。
过了约莫半刻钟的光阴,苏移光带着笑回来,手里拿着两杯饮子,看上去似乎是加了石榴汁的,另一只手背在后面,不知道拿的什么。
等坐下后,她才将另一只手拿出来。
是一只麒麟状的糖人,金黄色的身子在光下是半透明的。
宗祁看了一眼,正要问她刚才不是吃过一个小兔子状的,却见那麒麟糖人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给你哒。”苏移光笑着说,“刚才我买那个小兔子糖人的时候,我看你眼睛一直盯着这个麒麟,肯定是想买却不好意思说。”
麒麟糖人被固定在竹签上,威风的身子也被固定住了,有些地方里面还有泡泡。
宗祁怔愣了一瞬,方才将那个糖人接过来,他想解释,他先前看着这个麒麟糖人只是随意将目光落在一处而已,也只是在看这些糖人究竟干不干净。
可一想到这是她方才专门去买来的,便又不想解释了。
即便是误会了又如何呢,只要她能够为他去买来,便已经足够了。这么想着,宗祁唇角微扬,轻声道:“谢谢。”
苏移光低头喝着自己的饮子,没听到他说什么,便蹙眉道:“你刚才小声嘀嘀咕咕什么呢?该不会是在骂我吧?”
宗祁啼笑皆非,只得说:“我说我很喜欢。”
“哦。”苏移光还是不怎么信,看了他一会,方才继续低头喝那杯加了石榴汁的饮子。
俩人将所有东西都用完后,方才起身往魏国公府而去,沿着御廊一路随着人群往前走。
苏移光一面走着,一面还要抽空吃两口她的藕粉桂花糕,不然等回去后被阿娘看到,又要说她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宗祁怕她被人撞到,只能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襟,又怕她像上元那日一样走丢,几乎是一错不错的盯着,生怕她出什么事。
“阿峦,你看那人像不像你阿姊?”有人扯了扯苏峦,问他话。
苏峦刚下学,此刻正站在国子监门口,准备回家去,听到同伴问话,他茫然的抬头看过去。
果然看到他十二姊的身影,还一边走一边吃桂花糕。
只是她旁边那男子是谁?看着还有点眼熟的模样?
苏峦又开始迷茫了,他很想一探究竟。
可一想到上次被打的惨剧,他又不敢问了,毕竟他也不经打啊。
“不知道,也许是吧。”苏峦这次学会了谨慎说话,还刻意朝那边看了几眼,才一板一眼的说,“就是个背影而已,我哪看得出来?”
旁边人摸了摸下巴,对他的话倒有几分认同,“也是。”
苏移光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将自己送到门口那条街以后,便会站在那目送她进府。
可却没想到这人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一直跟着她走到了魏国公府的大门口。
甚至到了角门处也不打算停留,还跟着她一起跨入了门槛。
苏移光不由去瞪他,“宗祁?”
“怎么了?”宗祁顺着她的话低下头,十分无辜的看着她。
苏移光心中升起几分烦躁,“你怎么跟进来啦?”
宗祁理正气壮:“我上次借了姑父一副《西山斫琴图》,早上在皇城官署里头碰到姑父了,他叫我今天过来拿画!”
苏移光看了他一会,确信他说的是实话后,方才没再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的一言难尽。
宗祁果真是和苏卓序约好了,一进来就没再跟着苏移光,而是转去了苏卓序书房的方向。
凝着那人的背影看了片刻,苏移光不由得轻哼了一声,倒也是会想。
清徽院里一派热闹,她一进去就见到一群不当值的小丫鬟在树下玩叶子牌,见是她回来了,纷纷扔下牌,一拥而上。
拿帕子的拿帕子,拿洗手盆的拿盆,还有来给她褪外衣的。
“这是什么?”苏移光看着地上摆着的一筐石榴,发出了疑问。
承露笑道:“是宋家拿过来的,说是送给九娘的礼,可送了好几筐子,咱们府里头每个院子都有份。”
苏移光点了点头,“去给我切开一个吧。”
她进屋洗手净面后,切好的石榴便已经摆在了桌案上,下面还放着几块冰,使得石榴触之生凉,夏末吃起来便是一阵凉意。
“宋家倒也还算有心。”苏移光吃了几颗石榴,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钱太夫人的侄孙女。
似乎最开始和她家太夫人商量好,打算将亲事换给十一娘的人,便是宋家的钱太夫人。
晚膳照旧在正院用,二房的人陪着李太夫人在萱安堂用。
看到那个着绯色衣衫的人进来的时候,苏峦感觉自己脖子被掐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这个人不是下午的时候,那个跟他十二姊一起走的那个人吗?怎么还跑来他家了?难道他十二姊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苏峦带着满腹的疑问,缓缓抬起头,在看到那人面容的时候,又差点被吓到腿软。
这不是总来他家蹭饭,不是,是来他家和他爹聊天的颍川王吗?
苏峦感觉自己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感觉自己还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颍川王和他姐?他的目光在苏移光和宗祁之间来回转悠,但他年纪轻不说还藏不住心事,就这么看了几眼,一下子就引起了俩人的注意。
宗祁似笑非笑的眼神扫了过来,苏峦的心跳骤然停了一下。
苏移光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压低声音说:“看什么看?快用饭了,眼睛还到处乱瞟!”
被他这么一说,苏峦顿时不敢再看了,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的桌案,生怕再看下去,被这俩人把眼珠子给挖了。
可他又有满腔的疑问和发掘八卦的心思,根本就静不下来,手指捏紧了自己的衣衫。
“豹奴,还得多谢你借我这幅画了。”苏卓序落座后,笑道,“这《西山斫琴图》是窦立行酒后之作,当年传言,这幅画是他此生巅峰之一。后来他酒醒后,自己再仿,都仿不出来一模一样的。这几日得以细细观摩了一下真迹,果然不凡。”
宗祁笑道:“姑父喜欢便好,祁也是偶然所得,想着窦立行跟姑父家颇有渊源,自己又分辨不出真假,才想着来问一问姑父。”
这幅画是先帝赠他的生辰贺礼,从前朝宫里扒拉出来的,还找一群人鉴定过,他自然知道是真迹,所以才敢拿上门来让苏卓序看。
苏弈听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的说了半天,不由好奇道:“什么画?”他才从范阳回来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根本没在家待多少时辰,今日才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在家用晚膳。
宗祁回道:“是前朝窦立行的《西山斫琴图》,三兄应当知晓的。”
苏弈当然知晓了,他家那么多摹本,就是他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临摹过。刚才也听他们两个说起,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已,闻言不由大惊,“豹奴你有真迹?”
这次是苏卓序答了他的话,“是,我看过了,是真迹无疑。”
苏弈看着宗祁,过了一会,忸怩道:“豹奴,这幅画,可否让我也看一眼?”似是怕宗祁不同意,毕竟这么珍贵的一幅画,他又忙补充道:“你放心,就看一眼。”
哪料到宗祁这人却十分之大方,忙道:“三兄若是喜欢,可以多留几日也无妨的。”只要这幅画留在苏家,那他下次登门,又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了。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嗒响,但苏弈却有一点不好意思。他毕竟不像苏卓序一样勉强算是长辈,又因范阳的事欠了宗祁一个人情。
想到这,他便犹犹豫豫的说:“这...不大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快夸我!!!我今天日万了!!!窝这二更相当于四更啊!!!(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