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1 / 1)

陆霄正仔细给他掖毛领的手,陡然顿了顿。

过了片刻,陆霄才涩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要走了。”秋雨桐实在有些内疚,但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他飞升前承诺过陆霄,要一直陪着他,要为大陈朝祈雨祈雪,保佑民间风调雨顺……结果他没能做到。

而如今他刚刚回来没多久,又要走了。

陆霄沉默不语,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狠狠捏紧了那昂贵的玄色毛领,手背青筋根根绽起。

秋雨桐见他不吭声,又解释道:“霄儿,我这一走,也不是不回来了。我只是想去药王庄求医,这具身体先天不足,之前又在慎刑司挨了……”

他看了一眼对方的神色,没忍心继续说下去。

陆霄的薄唇轻颤了一下,艰难得几乎开不了口:“我……”

秋雨桐看着他那个样子,实在说不出“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中了寒毒”,只能勉强安慰道:“如今想来,我之前做的那些事,也有许多不妥的地方,比如瞒着你,比如弄断了夜雨……霄儿你不必太过自责。”

陆霄低垂着睫毛,过了许久才哑声道:“有多疼?”

秋雨桐愣了愣,而后才意识到陆霄指的是挨板子的事,便随口道:“呃,也还好,不是特别疼。”

其实吧,还真挺疼的。不过身为一名代表绝对武力的剑修,挨几下板子就呼天抢地的,那也太丢人了。再说了,也没必要让这个小徒弟更加内疚了。

陆霄轻声道:“你又在骗我了。”

“……”秋雨桐着实有些无语,悲催地挨了八十板子不说,还得煞费苦心地安慰这个打他的孽徒,结果人家还不信!

到底要他怎样啊!

但是看着陆霄那副样子,他又实在发不起火来,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只是一开始有点疼,后来机缘巧合,这具身体的灵窍忽然打开了,就不太疼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你打通了灵窍?”陆霄猛地抬起头,“你又可以修道了?”

“嗯,所以说凡事祸福难料,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天地万物自有因果,你也不用太过愧疚了。”

陆霄喃喃道:“天地万物,自有因果……”

秋雨桐顿了顿,又道:“本来,我还以为这具身体没法开窍,只能回朔雪城重塑肉身,那才叫一个疼呢。如今这具身体已经开了灵窍,又了结了原身的一段孽缘因果,我只要去药王庄易经洗髓,将这具身体内部多年的沉垢洗涤干净,就能重新走上证道之路了。”

还可以顺便把寒毒给治了。

陆霄怔然望着他。

秋雨桐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这小徒弟的头发,柔声安慰道:“不过,即便我要再证大道,那也得很长时间,不会很快就飞升的。”

这小子没事儿长这么高干嘛?!一直抬着胳膊好累的。

“嗯。”陆霄轻轻低下头。

……

秋雨桐勉强夹起一筷子豆腐,放进嘴里,心中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这道菜,还是咸了。

眼前这一大桌子晚膳,四荤四素,奶汁鱼唇、花鼓鸭掌、桃仁鸡丁、绣球干贝、莲蓬豆腐、鲜磨菜心……就没有一道菜,能够入口的。

陆霄这小子,难道不小心打翻了盐罐子吗?!

“……”秋雨桐抿了抿唇,有点想吐。

他看了一眼旁边魂不守舍的陆霄,还是勉强把嘴里的咸豆腐咽了下去。

秋雨桐咽下豆腐之后,迅速喝了口茶水,将嘴里的咸味儿冲淡了,又略微清了清嗓子,才道:“霄儿,我洗髓之后,一定会回来的。上一次我修道整整两百年,方得飞升,这一次,我应该可以陪着你很长时间。”

陪着你走完整个人生。

“很长时间?”陆霄轻声道,似乎听明白了秋雨桐的意思。

一辈子,可也只是他的一辈子。

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的一辈子,短短几十年,稍纵即逝。

不过是大能修士一生之中的,一点涟漪。

陆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听说,修真界岁月绵长,很多修士都会有共同修行的道侣。”

他顿了顿,才勉强继续说下去:“师尊,你以后也会有……道侣吗?”

“道侣?”秋雨桐愣了愣。

他反应过来之后,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敢情陆霄是担心自己万一找了个道侣,就不搭理他这个小徒弟了?

道侣么,确实很多修士都会找一个,毕竟修士生命绵长,偶尔也会感到寂寞,而且有的修行方式,双修还可以提高修行的速度,比如——风月道。

只是秋雨桐修的是剑道,剑修大多欲望淡薄,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道侣这回事。

秋雨桐许久没有回答,陆霄忽然难以忍耐一般,猛地抬起头,漆黑的凤眸直直望着他:“师尊,你想过找一个道侣吗?”

秋雨桐犹豫了一下:“还没有想过。”

“还没有?那就是以后会有了?”陆霄紧紧盯着他,逼视一般。

秋雨桐哭笑不得:“怎么,怕我给你找个师母啊?我如今刚刚重生回来,又要易经洗髓,没功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样吧,我答应你,我易经洗髓之后,回来当陈朝国师,期间也不找道侣。”

陆霄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

之后的几天,陆霄的话少了许多,心情似乎也一直不大好。

秋雨桐琢磨着,自己体内的“冰蚕碧血蛊”,一时半会儿不会发作,易经洗髓也不用着急,而且元宵节在醉仙楼的时候,那位药王庄的少庄主也说了,药王庄的喜宴是三月份,去早了遇不到三师兄,没有三师兄的引荐,那位药王庄的大庄主也未必肯帮他。

要不,在大宁宫多留一段日子吧,顺便哄哄陆霄这小子。

既然打定了主意,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秋雨桐便努力陪着陆霄划船、赏雪、下棋、舞剑……但他总是忍不住惦记着药王庄的事,老是有些心不在焉。

对于秋雨桐的心不在焉,陆霄也看在眼里,只是经过了之前的一番谈话,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底。

皑皑冬雪渐渐融化,湖边柳条吐出新绿,又是一年春来到。

“叽叽喳喳……”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婉转的燕子啼鸣,秋雨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闻到一股桂花糕的甜香味儿、

他吸了吸鼻子:“霄儿?”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

“……霄儿?”

秋雨桐稀里糊涂地撑起身子,又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桌上放着早膳,还有一个包袱,包袱旁边放着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看起来有点眼熟。

秋雨桐微微一愣,翻身下床,拿起那件东西。

这是一块十分精致的墨玉令牌,足有半个手掌大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九龙夺珠的繁复图纹。

这块墨玉令牌,前些天在龙门大街上,他曾经见陆霄拿出来过,金吾卫的千户长一见令牌,立刻变了脸色,恭敬到了极点。

秋雨桐意识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睛,又打开了旁边那个包袱。包袱里面是两套衣衫、一大盒桂花糕、一叠厚厚的银票,还有一包金叶子。

“这小子。”秋雨桐放下包袱,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陆霄终于想明白了,愿意让自己走了。

秋雨桐垂眸望着包袱里的东西,心情十分复杂,略微松了口气,但又有点淡淡的惆怅。

小徒弟长大了,不再依赖他了。

仿佛一只幼鹰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双翼翱翔天际了,而他这只两百岁的老鹰只能独守空巢,凄凄惨惨戚戚。

去他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秋雨桐忍不住失笑地摇了摇头。

他想了片刻,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块龟壳放进包袱里,又给陆霄留了一封书信,写明自己洗髓之后,一定会回来。

……

秋雨桐拿着陆霄留下的那块九龙墨玉令牌,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出了大宁宫,又出了京城。

他背着小小的包袱,步履轻盈地走在城郊小道上,肚子忽然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这具身体又饿了。

秋雨桐无奈地摸了摸肚子,他如今没有辟谷,这具身体又十分娇气,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少,可是这城外全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哪儿来的饭庄啊?

包袱里那盒桂花糕,他也早就吃完了。

秋雨桐踮起脚往四周眺望,只见远远近近都是些农田,如今刚刚开春,田地里只有一些零星冒头的嫩绿小苗,也没有什么瓜果可以摘采。

“唉,怎么什么都没有啊……”他摇了摇头,勉强忍着肚饿,无精打采地继续往前走。

他又走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山渐渐笼罩在一片雾一般的黛色之中。

就在这时,远远地迎面走来一名农妇,背着一筐黄橙橙的脆梨。

秋雨桐眼睛一亮,赶紧招呼道:“那位大姐,请留步。能不能卖几个脆梨给我?喏,我这儿有……嗯,有这个。”

他翻了翻包袱,直觉那叠一张五千两的通兑银票似乎面额大了点儿,便递出了一小片薄薄的金叶子。

农妇看着他递过来的金叶子,吓了一跳,犹豫着不敢收:“这个是金子?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农妇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似乎不像骗子,倒像个傻乎乎的富家公子,便道:“金子的话,俺可不敢收。俺这一筐梨最多也就……”

她犹豫了一下,又瞥了秋雨桐一眼,咬牙报道:“也就三两银子。”

秋雨桐又渴又饿,急着想吃梨,硬把金叶子塞进农妇手里:“拿着吧。我只要……嗯,五个脆梨。”

多了他也拿不了。

“成。”农妇高兴起来,立刻手脚麻利地给他包了五个脆梨。

秋雨桐拿起一个脆梨,“咔嚓”一声咬了下去,果然是汁水四溢,又脆又甜。

他津津有味地啃着梨,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大姐,我想问一问,我要去白州寒鸦渡,听说在前面的白水江坐船,我这方向对不对啊?”

“对的对的。”农妇指了指前方,“喏,看见前面那个冒烟的地方没有?那是俺们村里的人在烧秸秆做晚饭。过了村子,往前再走一里地,就是白水河。只是这天都快黑了,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船家。”

“哦,这样啊,那我去碰碰运气吧。谢谢大姐了。”秋雨桐点了点头,一边啃着脆梨,一边往前走去。

果然,过了一个小村子,不多时便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秋雨桐循声而去,只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条大江,江面极为宽阔,水势十分湍急。

看来,这便是白水江了。

此时天色已晚,江面上没有渡船,秋雨桐沿着江边走了许久,才看到前面有一点小小的渔火。

他心中一喜,一路拨开长草,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走了过去:“船家!船家!”

小小的渔船停靠在江边,船家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他戴着一顶斗笠,批着一件黑色的蓑衣,背对着岸边坐在船头,在小炉子上烤着一条鱼。

暗淡的火光之下,可以看出那是一条肥硕的黔鱼,正滋滋地冒着油,一片焦香四溢。

秋雨桐看得有点发呆。

脆梨果然吃不饱。

他舔了舔嘴唇:“船家,那个……鱼卖不卖?”

男人背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秋雨桐憋了憋,又没出息地软言求道:“真不卖?可是我饿了,能不能卖我半条?嗯,小半条就够了,我有银子的。”

船家叹了一声,站起身子转了过来:“我这鱼是不卖的。如果师尊饿了,坐下来用膳便是,又何必同我讨价还价?”

秋雨桐瞪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陆霄揭下斗笠,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微微一笑:“我不在这儿的话,师尊晚上吃什么?”

“……”秋雨桐无言以对,“那朝廷怎么办?你简直是胡来!”

“师尊放心,从元德元年到元德五年,这五年来,我已经把北边那帮蛮族打得再也不敢越境,长清江的堤坝也加固过了,国库也非常充裕。前些日子,我和陈思儒、许长春他们聊过,一切都安排好了,没有问题。”

“话虽如此,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有的。”陆霄直接打断了他。

“你不是在这儿吗?!”

“师尊难道忘了,以前我不想听经筵,师尊便剪了个纸傀儡,代替我去听经筵?那个纸傀儡确实惟妙惟肖,只要我一点指尖精血,就跟活人无异。”

“可是,那毕竟是傀儡,坐在那儿听听经筵也就罢了,你要用他去上朝?你是不是昏了头?”

“所以我告了病,让那只纸傀儡呆在行宫养病。至于朝廷的事,陈思儒和许长春会处理好的,而且现在驿站遍布天下,白州距离京城也不远,如果有什么事情,我随时可以回京。”

“可是……”秋雨桐还想说些什么,陆霄已经弯下腰,把烤鱼翻了一面,“这面可以吃了,要不要涂辣椒油?”

“……要。”

秋雨桐愤懑地啃着香喷喷的烤鱼。

陆霄这小子,做事越来越随心所欲,根本不问他这个师尊的意见,简直太不像话了!以后有机会,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孽徒!

可是,这烤鱼真的太好吃了……皮脆肉嫩,又鲜又辣。要不,看在这条烤鱼的份儿,再原谅这个孽徒一回?

好像也不是不行……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师徒二人顺着白水江南下,一路船轻水急,不过数日便已临近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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