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妃的父亲是覃西王封地上钦天监正史。
本朝开国的太|祖皇帝不信鬼神天象之说,将其斥为无稽之谈。子子孙孙一代代地传下来,便也没有哪个大肃皇帝重视钦天监。
但再不得重视,这也是朝中的正经官衙,是领朝廷薪俸的,官员们的履历自都清晰可查。
夏云姒在进宫之前专门寻一干嫔妃的典籍来读过,关于她父亲的部分不过寥寥数语——名字、年纪、官位,就没别的了。不过她既知日后要与昭妃交手,便还是将这些都记了下来。
屏退旁人,夏云姒细细地交待了莺时几句,便由着她去安排,自己不再多理此事。
这样的小人物轮不到她费心,重头戏在后头。
接下来的几日,她只继续怡然自得地待在玉竹轩中。上午寻出来读,下午在竹林间抱弹琵琶。偶尔也去许昭仪或周妙处走动一二,品着茶点闲话家常。
一日闲来无事,许昭仪说传了歌舞姬来解闷儿,请了几位相熟的嫔妃同去观赏。
热热闹闹地同坐一下午,各自回去时正值夕阳西斜。周妙在行宫中的住处也与夏云姒不远,二人便结伴同行,临近玉竹轩的时候,只见昏暗的夜色之下,一身着玉色宫装的宫女背影一闪而过,从玉竹轩的侧门进了后院。
二人微微一滞,听到后头的含玉嘀咕:“那是谁?怎的瞧着鬼鬼祟祟的。”
夏云姒蹙眉凝神,转而又舒开笑容:“总归是咱们院子里的宫女,大概是有些急事吧,不必疑神疑鬼。”
含玉小声应了声诺,周妙却摇了头:“姐姐还是谨慎些。”
夏云姒看她,她道:“我瞧那人不像姐姐身边一直用着的宫女。”
夏云姒说:“那也是行宫拨过来侍奉我的人。”
周妙摇摇头:“总归不如一直跟着的知根知底,姐姐还是查个清楚为宜,免得日后惹出什么事来,追悔莫及了。”
夏云姒似是想了想,最后也只点了头:“我知道了。”却并未多说什么。
二人在玉竹轩正门前相互福身道别,夏云姒就搭着含玉的手进了院门。
行至房门前,含玉谨慎地转头扫了眼,轻道:“周美人走远了。”
夏云姒点点头,这才迈过门槛。
再往里走两步,就听到卧房中传出来笑音。
莺时边笑边夸:“可是真像,我进来时猛地一瞧,都惊得打了个哆嗦!”
说着听到珠帘轻碰的声响,莺时转过头,忙与身边的燕舞一同福下身:“娘子。”
“免了。”夏云姒信步进屋,衔着笑落座。
莺时与燕舞起身,她也不禁多打量了燕舞两眼,饶有兴味道:“转过身去,让我瞧瞧。”
燕舞显得颇有些局促,红着脸转过身,玉色宫装的背影、发髻上簪着朵颇为显眼的杏色绢花,端然就是方才那抹背影。
夏云姒掩唇,嗤地一笑:“是真像,我方才乍然一见都道真是那如兰,现下这么看你一眼才放心。”
燕舞被说得不太好意思,转回身来,问她:“周美人可也看见了?”
“看见了。”夏云姒点点头,含玉又添了一句:“美人还嘱咐咱们娘子多添个心眼呢。”
接着含玉又反问:“如兰自己没察觉吧?”
莺时道:“没有,奴婢专挑了她当值的日子来办这事,给了她清理后院门窗的差事,她正忙着呢。”
说罢便笑对燕舞说:“快去西屋把衣裳换了吧。为了显得与那如兰一般发福,也不知身上缠了几圈绢绸,瞧着就热!”
燕舞一听,便苦下脸来埋怨是真热。夏云姒忙叫莺时给她备冰镇酸梅汤去,让她换好衣服回来喝。
莺时与燕舞便有说有笑地一并出了卧房,一个去西屋更衣,一个去备冰镇酸梅汤。而后的几日又过得稀松平常,只是许昭仪到玉竹轩走动时,也“偶然”看见一身形微胖的宫女有意避着人,匆匆往后院去。
再过几日到了端午,连一位与夏云姒并不算相熟的宫嫔来走动时,亦瞧见一个宫女鬼鬼祟祟,见了她转身便躲。
只是,她们都没瞧见正脸,加上夏云姒这个当主子的又不咸不淡的,也没人好追究什么。
如兰对这些自然浑然不知,仍是如常当值、闲时也会如常出去逛集。夏云姒听闻她又与昭妃身边的宫女见过几次,其中还有两次是在一处药房相间,具体是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端午当晚,一连十余日都未再见皇帝的夏云姒终于带着含玉一道去了清凉殿,与从前一样只让含玉拎着食盒进去,将粽子呈给皇帝。
她已这样做过许多次了,他必定知道她在外面,只是从前不见也罢,但现在,他想了她这许多日,多半会出来。
夏云姒太清楚自己何样的姿态更显美艳、何样更能动他心弦,便立在十余尺外等,侧颜朝着殿门,举头望月。
月色如纱笼下,将她的面容与身姿都变得朦胧,朱唇羽睫皆添一缕细雾。
过不多时,她余光便察觉一道身影缓缓从殿中行出,却并未直接走向她,只是立在了殿门口。
那日的情形确是有些尴尬的,不仅因为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更因他最后突然而然地离去。
于是夏云姒任由他欣赏了会儿,才倏然回神般向他望去,又忙屈膝深福。
她没有前行,是以隔着这十余尺的距离,亭台楼阁与寒凉月色映衬四周,让她看起来向一幅朦胧的画儿。
夏夜晚风拂过她鬓角的碎发,这画儿又添了几许鲜活,就像那九天之上的仙子突然落入凡尘,美得虽不真切,又让人清楚知道她就活生生地立在那里。
贺玄时心跳不稳,轻吸了两番凉气,才得以佯作从容地向她走来。
他走到近前时,她还维持着福身的姿态。他扶了一把,她才站起身。
站起身,他依旧比她高一头还多。居高临下地睇视了半晌,不知为何,他觉得她好像比十余天前更美了。
无声地清一清嗓子,贺玄时平复心神:“白日里端午祭,朕忙了大半日,难得歇下来,一道走走?”
他连语气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
夏云姒莞尔颔首:“好。”
二人便一同散起了步,没带宫人,含玉也先被遣回了玉竹轩。
她并不知他要往何处去逛,却也不问,只安安静静地跟着。
走了好一段路,他才寻了个话题:“明日宫宴,你先来清凉殿?”
指的是为覃西王弭平叛乱而设的庆功宫宴。
这宫宴原是该今晚办,顺便庆贺端午佳节。然而覃西王虽早已到了京中、此番也随圣驾一同到了行宫避暑,手下的将士们却还有后续的事务尚在封地打理。
打理妥当后,一行人紧赶慢赶地往行宫来,终还是难以如此赶至。晌午时请罪折子送至宫中,说将士们离行宫尚有百余里路,且山路难行,大概要入夜时分才能抵达,到时会即刻入宫告罪。
皇帝体恤将士,写了朱批让他们不必着急,宫宴推后一日,明晚能到即可。
夏云姒看一看他:“臣妾先到清凉殿做什么?”
宫宴设在珠玉殿,各宫嫔妃应是都按时辰直接过去才是。
良久的沉吟后,却听他说:“朕想多见见你。”
语中渗出蓬勃的情绪,又被竭力压抑到极低。
夏云姒只作不知,轻轻地笑了声:“姐夫在宫宴上又不是见不到臣妾。”
“……是。”他有些被噎着了,想找个说辞来说服她,一时又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到。
她却自顾自地闲闲答应了:“好吧,臣妾听姐夫的。”
他清晰地松了口气。
微微侧首,他不住地打量她。
她低垂着眼帘,鸦翅般的羽睫遮着明眸,依稀可寻那双眼睛含着笑意。
他忽而对她充满好奇:“笑什么?”
少女娇俏的脸儿便蓦地一变,笑意尽数敛住,一本正经地看他:“臣妾原还道自己那日无意中失了仪,让姐夫生气了。现下看来姐夫并未生气,臣妾高兴。”
话未说完,那硬生生绷住的笑就又溢了出来,几分促狭更衬得她灵动多姿。
他别开目光,不太自然地摇一摇头:“朕岂会生你的气。”
“不会么?”夏云姒硬绕过去,满含探究地迎上他闪避的视线,“那姐夫怎么十几日都对臣妾不闻不问。今儿个端午,也不见姐夫赏臣妾个粽子。”
语中隐有三分娇嗔的意味,他从前从未见过。这便令他心潮翻涌,欣喜若狂。
强定心神,他做出一派严肃:“倒怪朕了,你明明也十几日不曾到过清凉殿。”
“君威不可侵。”她美眸一翻,语声悠长,“臣妾只道姐夫生气了,哪里敢去呢?”
贺玄时眉头微挑:“这是要求朕哄着你了?”
她脱口而出:“哄一下又怎么了……”
他好一阵恍惚,恍惚间分不清这究竟是妻妹对姐夫的依赖还是嫔妃对皇帝的撩拨。
恍惚之后,他的心有了倾斜,他极力克制、极力告诉自己不可这般自欺欺人,却还是压不住心魔。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想将她搂住。
——他原想环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又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刹里硬生生刹住,咬着牙关上移,最终环在了她的肩上。
亲昵,却又不失隐忍的一种姿态。
夏云姒没做挣扎,反是一声低笑,口中道:“臣妾说笑的!这么大一个人了,哪里还能真要姐夫哄。”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初时心惊不已,怕她反抗、怕她不高兴,后又一分分定下心,庆幸于她的并不介意。
不是简单的“庆幸”,他在这片刻里的心情堪称狂喜。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已有那许多妃妾,竟还会为这样简单的接触如此欣喜。
两人这样走了许久。
他说送她回玉竹轩,她知他在有意绕远、有意走得很慢也并不戳穿,只亦步亦趋地与他同行。
如此,这段并不甚远的路,硬生生走了小两刻才到。
眼瞧着离玉竹轩只余几丈远了,忽见一人影踏出月门,看见他们又惊然手脚,忙不迭地往回跑去。
“什么人!”贺玄时一喝,但只能看到一个宫女装束的人疾步跑走。夜色已深,院中又满是翠竹,很快就寻不到身影了。
夏云姒旋即也喝道:“小禄子!”
看不清人形,但遥遥可闻院中有人应了声“诺”,接着就见人影向后院窜去。
她理所当然地挡住皇帝:“姐夫等一等。”
他顿住脚,她说:“瞧着有古怪,等小禄子来回了话再进去,免得出事。”
现在当然不能让他进去。因为离月门最近的屋子就是她的卧房——乔装打扮的燕舞现在才刚躲进她的卧房中,必定尚未更衣,让他进去岂不撞个正着?
另一边,小禄子冲进后院,一把抓住正在墙下扫地的宫女的肩头:“还跑!”
如兰惊了一跳,愕然看他:“……禄公公?什么还跑?”
小禄子自不会容她多说,拽着她便往前去。经过来路,又捡起一方白帛,也不给如兰看,直接带到院外面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