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月是半夜三点接到警察的电话的。
警察在电话里只说了司洵和人打架斗殴,现在被送到医院去了。司月吓得整个人僵直在黑暗的房间里,最后只能手抖着握住电话机械地和警察说谢谢和对不起。
半夜上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后,司月一路狂奔,终于在一家私人医院的vip病房里,看到了被人打成粽子的司洵。
脸上尽是淤起的红肿,一只眼睛更是肿得无法睁开。左胳膊被白纱布厚厚地裹上,零星的血渍落在露出的手指上。
两条眉毛痛苦地皱在一起,身子蜷缩起来像一只虾米。
司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站在病房外看着司洵,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掉落了下来。
“司洵的姐姐吗?”一个警官看见司月站在门口,走了上来。
司月转头望去,强迫着自己忍下了眼泪,“我是。”
她声音一瞬间沙哑,掩饰不了她的慌乱。
警察看着司月现在的样子也显然有些不忍心,但他还是不得不说,“你弟弟晚上的时候在酒吧和人打架斗殴了。”
司月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警官,我弟弟是被人打了吗?”
警察顿了一下,“你弟弟是被人打了,但是通过我们调取酒吧监控来看,是你弟弟先出的手。”
司月心口顿时一紧,“他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
“我们问了周围的一些人,大概得出的结果就是你弟弟今天晚上应该是赚了一笔不少的钱,有个和他一起在酒吧工作的叫李成,眼红你弟弟然后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所以你弟弟就出手打人了。”
“事情闹得挺大,打了快二十分钟,拦都拦不住。”
“把酒吧好多东西也都砸了,警察来了才肯停手。”
司月眼神无措地又看了病房里的司洵一眼,声音带着些愧疚,“请问那个李成现在怎么样了?”
“也在医院躺着呢,不比你弟弟好。”警察语气严肃地教育道,“你以后得好好管管你弟弟,这么大的人了还在酒吧和人斗殴,一下子又赔进去不少钱。”
“还好人家同意赔钱私下调解,不然你弟弟肯定是要进去几天的。”
警察说到钱,司月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连忙仓促地又看了一眼这家医院。
走廊宽阔明亮,休息区放着干净整洁的沙发。来往护士医生穿着的并非一般的白色大褂,而是绣着特殊标志的粉色大褂。
刚刚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听到警察说的地址就匆忙赶了过来,现在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般的医院,而是价格极其昂贵的私人医院。
“警察先生,请问司洵为什么会被送到这家医院,李成也是在这里吗?”
警察皱眉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好像她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东西一样,“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谁斗殴受伤都送到这里?这是私人医院啊。人李成现在在市人医躺着呢。”
“那司洵为什么?”
“那个男人不是你家亲戚吗?”警察有些纳闷,“他给你们付了不少钱呢,你弟弟的医疗费、李成的医疗费,还有赔给酒吧的设备损失费和经营损失费。”
“七七八八加起来有快十五六万吧。”
司月看着警察说出的话,心里越听越凉。
她脸上渐渐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在这惨白的白炽灯下显得更为可怖。
——“他给你们付了不少钱呢。”
——“七七八八加起来快有十五六万吧。”
司月耳边不断重复回放着这两段话,身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多问一句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并没有十五六万。
她连零头都没有。
司月感觉天旋地转。
“行了,你进去病房里等着吧,那个人刚刚去楼下录笔录了,他也是现场目击者之一,”警察看了一眼时间,“这会应该快回来了,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说完眼神看了一眼那个满脸苍白的女人,摇了摇头,兀自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有一张姜黄色的沙发,稳妥地卧在病床的一侧。
司洵还在沉睡,麻醉剂逐渐生效。
室内的灯光被调成了阴暗的暖黄色,低低地照在他刚刚被人砸断的鼻梁上。
季岑风左手插在口袋里,在病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女人正背对着病床轻轻倚靠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无助地从她的右侧肩膀落下,却没能遮住她此时此刻的,半点脆弱。
如羽的睫毛映衬着一道晦涩不明的阴影遮在她纤细的鼻梁上,认真看的话,能看见那阴影有微微的轻颤。
她穿了一件纯白的衬衫,下面是条浅蓝色的牛仔裤。
衬衫下摆松松地收进纤瘦的腰肢里,阴暗光影里,显得更加无助。
右手轻轻握住司洵那只正在打点滴的手,左手撑着床边,指尖惨白。
一切都好像是沉浸在旧电影的沉默里,那时光很慢,熬两个人的心力。
“砰砰。”季岑风敲门。
司月抬头看去。
她没有过多的惊讶,更没有过多的愤怒。
看清来人之后,司月就站直身子去开了门。
季岑风并没有进来,他看了一眼里面的司洵,“出来。”
他声音又低又缓,让司月跟他出来。
两个人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谢谢你,我会还钱给你的。”司月开口就是还钱,她声音没什么力气,语速也很缓慢。
她顾不上去问季岑风为什么要帮司洵,顾不上去问季岑风晚上为什么要羞辱她。
那些曾经在她心里掀起过或大或小波澜的情绪全在此刻为现实让了路。
为什么羞辱你,很重要吗?
为什么帮司洵,很重要吗?
不重要,司月清楚地很。
“可能没办法一下还完,但是半年之内肯定可以的,”司月声音浅浅的,“利息也会按照银行的标准一并还上的,你不用担心。”
她说完话抬头看向季岑风,才发现那男人,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
他眼神远远地穿过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落在外面的街道上,凌晨三点,黎京夜未眠。
汽车不时地从宽阔明亮的马路上飞驰而过,声音却传不到两个人的耳边。
很奇怪,像是在看一场默片。
意外得熬人。
“我现在就写一个借条吧,”司月也不想去管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了,她转身要去病房里找笔纸。
男人的目光这才从窗外收了进来,沉沉地落在女人的背影上。
“写好了。”司月从病房拿来纸笔后就在季岑风的眼前写下了那张借条,只有金额部分空着,“具体金额是多少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一下吗?”
季岑风眼皮漠然地掀起看了她一眼,“不记得了。”
司月笔尖一顿,却也不想再和他继续纠缠,“我先写十六万吧,如果到时候你发现哪里少算了可以告诉我,我不会欠账的。”
她认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欠条折了两下递给了季岑风。
男人身子没动,垂眸看着那张单薄的欠条。
她手指很细,轻轻捻在纸条的一边。
季岑风眼角微微哂笑了一下,收了下来,“随便。”
司月手指收了回来,也没再和他多说,径直走进了病房里。
司洵睡得很熟,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了,四点的时候医生又来看了一眼,交代了些基本的注意事项,就让司月先回去休息,这里时时刻刻都会有人看着。
司月两只眼皮的确沉重地快要打在了一起,她朝医生说了谢谢之后,便打算先回家睡一会。
不然很可能在李水琴和司洵倒下之前,她先阵亡。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色还是朦胧的雾青。
清晨的黎京有一点冷,司月站在街口等车。
她头发被随意地扎在身后,几绺碎发温顺地垂在脸畔。
这里和之前的豪庭门苑一样,位置偏僻,她叫了一辆车也要十分钟后才能到。
但是司月心里根本没有任何空地来心烦这等待的十分钟,她现在面临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不仅司南田的八十万还没有一点头绪,眼下又突兀地欠下了十六万。
而司家唯一的挣钱工具,司月,没有工作。
一个个沉重的担子高高地垒砌在司月的心里,她像一只被人挂满石头的鱼,挣扎着、挣扎着。
快要力竭而亡。
快要溺死在黑夜的海里。
却又哪块石头都丢不下。
——“你没想过和你的家庭脱离关系吗?”
——“你没理由为他们活一辈子的。”
——“司月,你要想想你自己啊!”
在夏川的时候,同司月一起住职工宿舍的苏甜就不止一次这样问过司月,你为什么放不下。
司月没法回答她。
她也想一走了之,从此不管这些烂摊子的。
她想的。
金色的阳光穿过澄澈的天空照在司月的眼眸上,她静静地看着远方,没有方向。
十分钟过了。
手机传来一条消息:司机已取消订单。
【妹妹,你那里太远了我绕过去赚不到几个钱,我直接取消了你找其他车子吧。】
司月面无表情地按下手机,抬脚往前走。
连司机都比她懂得及时止损的道理。
她什么时候能懂呢。
医院前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两侧栽着整整齐齐的梧桐树。
司月慢慢地沿着路往前走,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鸣笛声。
她朝路边又让了让,却发现那辆黑色的卡宴缓缓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后排的车窗落下,是季岑风。
他半侧脸掩在阴暗的车厢里:“上车。”
司月站在车外,看着他。
寂静的清晨,无人的车道,对视的她和他。
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又悠长,夏风卷起司月额前的碎发,她不明白。
很多不明白。
“为什么?”
男人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脚上,司月跟着低头这才发现,她后脚跟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
鲜血染红了一小片皮肤,她却毫无知觉。
“我不希望在收回我的债务之前,看到债务人死亡。”
“虽然十六万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你来说,好像很痛苦。”
他声音冷得像碎裂的冰碴,直直坠在人的心里。
目光堂而皇之地看着她的双眼,要她的局促无处可逃。
司月久久地看着他玩味而又残忍的眼神,她今天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说被公司辞退是她的错,与季岑风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昨天晚上在酒吧以及刚刚的对话,都十分有力地向司月证明了一件事:
她以为他们过去了。
他没有。
并且他还要,变本加厉地,
羞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