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予昭问:“你和你娘,一直住在湥洲的那个小村子里吗?”
洛白歪头回忆了一下:“是的吧,好像一直都住在村子里的,我记得不太清楚,因为我脑子不好,村子里的小孩儿都叫我傻子,有时候是洛傻子。”
洛白说起这句话时很平静,也没有难受或是委屈之类的神情,就像是在讲诉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他也认可了自己就是个傻子。
楚予昭看着他那排低垂的长睫毛,眼神复杂难明。
“那些小孩儿打人可比娘打人疼多了,会用棍子,还用土坷垃和石子扔,娘打我只是用藤条抽,冬天穿了棉袄,抽起来一点都不疼。”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楚予昭声音低低地问。
洛白想了会儿道:“我不知道,我反正避着他们,村里的枣子杏子,都是等他们摘过了,我再去摘剩下的,但被他们看到后,还是会打我。”
“你没告诉过你娘吗?”
洛白张了张嘴,目光有些茫然,点了两下头,又摇头,似在费力地想该什么回答。接着才道:“我有次被打哭了,回家后,娘看见我哭,又把我揍了一顿,然后就把她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没有出来过。”
他对楚予昭认真地解释:“我怕我告状后,娘会比我还要伤心,所以我就不告诉她,也忍着不哭了。”
阳光落在他眼底,犹如是在最澄澈的溪水里撒上了一把碎金。楚予昭低下了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几缕垂落在苍白脸颊旁的黑发,给此时的他增添了几分阴沉。
洛白想说其实他根本不怕那些小孩,可以变成豹将他们按在地上揍,但娘不准他变成豹,不准打人,也不准他将变豹的事情讲出去,所以忍住了没有吭声。
“但后来那些小孩没有打过我了,看到我就跑。”洛白说到这里又有些得意,“因为从那以后,他们只要打我一次,各家的鸡呀鹅呀夜里就要死掉。每次都这样,所以看到我就躲,只敢偷偷骂我是灾星,哈,我是灾星,我好厉害,哈哈哈……”
洛白觉得很好笑,却发现楚予昭只看着他,却没有跟着他一起笑,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我娘其实很好,只是在她关在屋子里的时候不要去惹她就行了。”洛白心有余悸地伸手向后,去摸经常被藤条抽的屁股。
“她每次揍了我之后,夜里以为我睡着了,都会来看我屁股。其实一点都不疼,连印子都没有,我还是故意哼哼,第二天娘就会给我做好吃的……”
楚予昭耳边听着他的絮絮讲述,脑里浮现出数年前的那个夜晚……
电闪雷鸣中,瓢泼大雨笼罩着整个皇宫,园子深处的一处偏殿,还燃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但那烛火在这样的深夜里,只将空荡的殿宇显得更加陈旧冷清。
十三岁的楚予昭,躺在冰凉的床铺里,睡得并不安稳。
身上的被子太薄,床板太硬,让他在梦中都在寻找一处温暖。但痛症刚发作过一次,他身体正处于疲倦中,就算冷得直哆嗦,也没有醒过来。
“昭儿,母后要给你添个弟弟或是妹妹了,你喜欢吗?”
温柔慈爱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母后,我喜欢,我好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呀。”
“那昭儿会好好照顾弟妹吗?”
“会的母后,昭儿一定会的。”
……
对话声突然消失,楚予昭踏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心中瞬时被一股熟悉的恐惧揪紧,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一幕。
他困在黑暗里动弹不得,只听到木箱被一下下踢打的闷响。声音不大,每一下却都如重锤敲击在他胸口,让他心肝碎裂,血肉成浆。
予策,予策乖,你不要挣扎,弟弟乖……
楚予昭在睡梦中不安地转着头,喉咙间发出破碎的呜咽,一行泪水从他眼角溢出,冰冷地滑入了鬓发深处。
“母后……娘……救……救弟弟……娘……”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愤怒袭来,将楚予昭从噩梦的泥沼中拽出,他猛然睁开了眼,直视着头顶灰旧的纱帐,濒死般地大口喘息着。
大床正对着的那扇窗户没有关,窗纱被风雨刮得扑簌翻飞,灯罩里的烛火时明时暗,在努力挣扎着没有熄灭。
片刻后,被泪水濡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终于恢复了一点光亮,却在看向纱帐外时,视线再次凝滞,就连重重的喘息声也跟着消失。
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他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虽然辨不清长相,却知道这人正定定注视着自己。
烛光勾勒出这人的身形,楚予昭看见了那横插在脑后的发簪,还有宽大的裙摆。他尚没有从刚才的梦中完全清醒,震惊之下只发出一个喃喃的声音:“娘……”
那女人站在帐外没有动,但楚予昭却止住了剩下的话,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悬着一把从帐外伸进来的长剑,雪亮锋刃正对准了心脏。
楚予昭这声娘出口,他胸膛处的剑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接着纱帐就被一只手挑开,站在帐外的,是一名楚予昭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
女人年约三十来岁,着已婚妇人打扮,目光分外冷厉,以至于会让人忽略到她姣好的长相。
楚予昭虽然年少,但所经历过的事情,让他已经拥有了超出年龄的沉稳和机敏。
面对这把抵住胸口的长剑,他第一反应便是,这女人是别人派来的杀手。但立时又觉得不对,他所见过的杀手都会蒙面,且下手狠辣,不会像这名女人般,沉默着迟迟没有动作。
他强忍住内心对死亡的本能恐惧,稳住略微发颤的声音:“你是谁?谁派你来杀我的?”
女人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情很复杂,像是糅合了各种情绪,但手中长剑却没有收回半分。
楚予昭瞧出她内心正在犹豫,便屏息凝神观察着她的神情。
这偏殿本来就没有几名伺候的内侍,又是这样风大雨大的深夜,有点动静他们也听不见。只能尽量不激怒她,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沉默片刻后,那女人脸上神情变幻,却像是想通了什么,眼底突然透出狠辣之色。
楚予昭心里一咯噔,知道这是要动手了,急忙又道:“你别杀我,如若我能活着成人,日后必会重谢你。”
他虽然年纪尚幼,此时还被剑抵着胸口,处境狼狈,但说这句话时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隐隐透出说一不二的王者气度。
那女人听到这句话后,却冷笑一声,在今晚第一次开了口。
“重谢我?你要怎么重谢我?你拿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用什么来重谢我?”
她声音不大,却语中带怒,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
楚予昭本就不认识这名女人,却见她神情语气不似作伪,便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与此相关的信息。
但想来想去,脑内始终一片空白。
女人见状,神情却愈加愤怒,长剑往前又递了半寸,冰凉的剑锋已经险些要刺进皮肤。
“想不起来?那我给你提个醒。”女人双目冰凉,慢慢吐出两个字,“湥洲。”
楚予昭在听到湥洲两字后,脑内瞬间一个激灵。
他在经历了那可怕的一段后,再清醒时,发现自己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路人一问才知,那地方叫做湥洲。
而距离他出事那天,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快有半年。
但那半年的经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记忆被人从脑子里擦去了似的,能记得的,只是木箱被打开时那一幕……
以后的就全不记得了。
他也试着努力回忆,却只有一些及其模糊的片段,像是隔着一层深水般看不清。某些对话和人会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闪过,但就那么一瞬,无论如何也捕捉不住。
“湥洲?我在湥洲见过你?你认识我?”楚予昭忽略掉身前的长剑,急切地追问。
任谁都不喜欢自己有一段记忆空白,他其实也非常想知道,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