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信仰,才会对“无神论者”的谢渊感到厌恶,这说得过去。
这还是在谢渊只是打扮得比较有书卷气,没有大张旗鼓宣称自己无神论的情况下,想必,如果他在街道中央宣布这一点,面临的恶意就不止这么轻微了。
他说完,林与卿挠了挠头发,没回答什么,只是浅色的瞳孔里透出一些隐晦的思考。
这种古怪的怪谈里,如果有神明存在,要么是救赎的希望,要么是更可怕的深渊。
只是他们现在对长街了解还太少,没必要过早下定论,也不需要过多的关注。
“小声点。”最终,林与卿道,“敏感话题,要注意周围有没有人偷听,这一次的参与者里,五感灵敏的不在少数。”
“知道。”谢渊一言难尽,他其实很想告诉林与卿,他也是五感灵敏的一员。
在鬼城里连鬼都能躲过去,现在躲几个活人,其实对他来讲一点都不难。
林与卿观察谢渊神色,便知道他心里有数,放心下来:“既然隐约看到了神龛,那被薛大爷口头诅咒了也不亏,起码是个收获。”
谢渊点头:“他说我们子正之后要小心。”
子正,是子时正中,也就是零点。
他偏过头去,用一种征求意见的语气询问:“你觉得这是提醒,还是威胁?”
二者的含义不同,他们对待街坊的态度也该完全不一样。
“目前看来应该是威胁,他就没对张唯这么说。”林与卿撇撇嘴,“就好像他看我们不爽,十二点之后就要动手似的。”
再不济也是清楚十二点后会出现什么,并对他们即将遭遇的事情幸灾乐祸。
但无论薛爷爷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薛爷爷的话和参与者的任务不谋而合,关键词都是零点。
零点之后会发生什么?
没人知道,只有一抹看不见的阴云笼罩在所有参与者心头。
哪怕是已经找到工作的人,比如张唯,也没能安下心来,看他最后有些忐忑的步伐就知道了。
时间逐渐过去,长街上还在行走的人依旧不少。
一部分是在掂量应该在哪里打工的参与者,另一部分则是本土居民,他们也会互相串门,去隔壁买买东西,或是单纯地聊聊天。
长街的红灯笼飘飘摇摇,不够密集,就显得稀稀疏疏的,夹在冷清和热闹之间,不尴不尬。
他们的手机上有着实时的时间,谢渊看了一眼屏幕,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越接近长街中段,这条街道的属性才更加暴露,街尾还有糕点铺、面馆之类的店面,到了中间就只剩下古玩店了。
没错,这条长街其实是一条古玩街,谢渊已经经过了墨轩斋、珍宝阁、崩云阁之类的古玩店——这三家店分别主收书画、瓷器漆器以及玉石。
他也终于明白身份信息里那些不能买侍女图之类的限定条件是针对什么的。
古玩界水很深,谢渊皱了皱眉,如果这场怪谈后续涉及到鉴宝之类的知识,那他还真有点犯难。
现在离他最近的店铺是一家没有牌匾的小铺子,一块块翡翠手镯就这么散乱地堆放在店铺门口,店主是个还算年轻的青年,却胡子拉碴十分邋遢。
青年的身体歪倒在竹藤椅上,叼着个老式烟斗,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谢渊凑近了看,发现一堆一堆的翡翠手镯还是有界限的,根据翡翠颜色不同,标价也不同,但能看出来的是这里的所有手镯价格都很低。
通俗点说,就是批发价,一只放在现实里也就一百来块钱。
林与卿凑在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这些手镯,心想证明自己博学的时候到了,笑道:“这是常态,翡翠贵重就贵重在种水,要看颜色和透明度。”
“那些动辄几百几千万的正阳绿、冰种、玻璃种等高端翡翠十分少见,还有能拍卖过亿的帝王绿……都不会出现在古玩街,只会出现在珠宝点的镇店之宝展柜里。
“而像这些……全是低等级豆种,说是地摊货就是地摊货。”
“唔。”谢渊看得更加认真,同时他也发现随着林与卿的解释,那个青年店主已经懒懒地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他没有关注过翡翠这一块,所以光听也没什么感觉,最直观的想法就是这家店里的翡翠手镯的确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知道这里是古玩街之后,谢渊其实也十分感兴趣,他想给谢霜带点礼物回去。
低价翡翠手镯,排除。
“要是喜欢,出去之后我带你去西桐市古玩市场逛逛,那儿可是很有名的古城,在里面真能淘到宝贝。”林与卿自我推荐。
“……好。”谢渊不想问林与卿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反正林与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和尚,又穿着道士的衣服,虽然身份上左右横跳,但提起老物件简直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而他们驻足在这里,着实把青年店主给惹毛了,青年店主眼睛一瞪:“买不买?不买就别在我店门口碍事。”
“不买。”林与卿瞥了青年店主一眼,却依旧是笑着的,仿佛刚刚嫌弃手镯的人不是他。
主要是青年凶归凶,但身上的气质太正常了,和薛爷爷以及王记糕点铺的女老板相比,完全就是鬼魂和活人的区别。
“几毛钱的东西都买不起,还敢在这指指点点,装什么阔呢?滚滚滚。”被直观地点出店里手镯不怎么样,青年脸上也有点挂不住,瞌睡全跑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于是林与卿和谢渊再一次感受到了街坊的不待见,加快脚步离开了。
“你刚听到他说的没,几毛钱。”林与卿被赶走了,心情却依旧不错,他漫不经心地继续科普,“古玩行当里,一块钱是其他行业的一百元,一毛就是十元,那些手镯标价几十,从嘴里说出来就是几毛钱。”
标价几十,这还是以前年代的物价。
“有点意思。”谢渊吸收到了新的知识,默默把这些记住。
既然怪谈的背景是这条街,那么这些相关的行当术语一定很有用处。
两人又走了几分钟,发现这条街着实很长。
虽然是慢慢逛的,但从街尾一直到现在也逛了二十多分钟了,愣是还没看到头。
期间又路过了典当行和不少装修粗糙的小店,谢渊注意到,但凡是大一点的店面,都已经被其他参与者占据了。
不是已经开始当店员,就是在和老板交涉,那些人的目的都很明确。
而被其他参与者选择的店铺在谢渊的感知中也是比较好的那一类,没有王记糕点铺那种阴气森森的感觉,看来,能出现在这场怪谈游戏中的人都有两把刷子。
谢渊瞧了瞧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林与卿,思索几秒,原地站定:“分开找吧,不用担心我。”
要不是一路都在跟他普及古玩知识,林与卿不至于这么久都没有做出工作选择。
“你太弱了。”林与卿强调,看起来有点欠揍,“我怕我一转头,你就无——嗷!”
谢渊踹了林与卿一脚。
感受到谢渊想分开的决心,林与卿闭了嘴,恨恨地“啧啧”两声。
“实话告诉你,现在剧情没铺开,鬼祟以及这些街坊的威胁有限,你该小心的是同为参与者的人,这些人里有一部分很恶心。”
这都是他的经验之谈,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林与卿浅色的瞳孔里泛着认真的光彩:“虽然很多人我见都没见过,但听过名字,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公会吗?”
“我在这些人里找到了屠夫流讲述者的支持者,离他们远点,他们可没什么道德底线。”
屠宰场公会,讲述者全部是屠夫流。
这样的讲述者为什么还会有支持者?
那当然是利益使然。
诚然,屠夫流讲述者经常主动制造团灭以满足变态的心理,但反过来,他们的领地意识,或者说是占有欲也很强。
当一个经历者臣服于一个屠夫流讲述者,那么当这个经历者被随机到其他屠夫流讲述者的同一场游戏里时,生命就有了保障。
屠夫流讲述者互相之间基本都认识,知道某某某是谁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去坑,而那些经历者要的就是这样的待遇。
可和屠夫流讲述者呆久了,这些经历者的心态难免也会产生变化,每一次都只有自己活下来,而未曾臣服的临时队友则一个接一个死去,从忐忑,逐渐到习惯,再到兴奋,一个变态就这么养成了。
他们总会带着无端的恶意,对身旁的一切生灵主动进攻。
“记得一开始在你右手边的那个男人吗,他就是屠宰场公会的经历者,名字我不知道,但那张脸眼熟。”林与卿道,“显然他对你不怀好意,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他保不齐就得来害你一下。”
“谢谢提醒,不过我没有那么弱。”谢渊摇头,叹了口气,“还是说,你把我想象成什么好人了?”
他漆黑的眼睛在谈论到这些话题时,永远都是那么的阴森和死气沉沉,黯淡无光,如同最深的黑夜:“要是他来惹我,我不介意让他先去死。”
“我可不会有心理负担。”
“啊,不愧是谢大佬,就是凶残。”林与卿调侃着,却依旧跟在谢渊旁边,一副没打算远离的样子。
谢渊提醒:“我和你的身份有冲突,一起行动太麻烦。”
林与卿跟着他,他想利用身份信息套npc话也不好套,无神论者和道士有些天然的矛盾感。
林与卿身形一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得,原来不是关心他的任务进度,而是嫌弃他碍事。
多么现实的人啊……可恶。
最后林与卿往谢渊手里塞了一枚古钱币,让他好好收起来不要离身,这才放心离开。
没了要一起走的心思,林与卿的身体素质才显现出来,他几乎是几个快走,就远远地拉开距离,再一会儿,便直接消失在了谢渊的视线尽头。
只剩下谢渊一个人站在青石板路上,鹅卵石轻微的凹凸感顺着薄薄的鞋底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在环顾四周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而不是不真切的泡影。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古钱币,钱币锈迹斑斑,上面的字有着严重的磨损,根本看不出原本字迹,倒是和街边古玩店卖的老物件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林与卿说,这东西是子母钱中的子钱,带在身上,一旦他有危险,林与卿就能感知到。
谢渊想了想,把古钱币揣起来,转头走向了刚刚经过的一家店面。
同样是没有牌匾的小店,这家大约五十多平米的小店里头摆放着许多瓷器。
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大晚上的还化着浓妆,身穿深红色的旗袍,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十分漂亮。
她一头黑发盘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坐在乘凉的椅子上,手里的圆扇轻轻扇动。
刚刚,她便是用一种围观热闹的旁观眼神,扫过了每一个从店门口经过的陌生志愿者。
谢渊刚才没有来交涉,主要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女人看到林与卿身上那身道袍时,有一个很明显的蹙眉动作,似乎对林与卿十分不喜。
但对他却有点感兴趣。
——毕竟这是一名女性,又没有身份信息里老人和男性对谢渊的负面看法,比对之下是很容易交涉的了。
谢渊去而复返,并且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那女老板微微坐直身体,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您好。”谢渊走进店内,推了推眼镜,开始展现自己的演技,他略有些僵硬的口吻贴合着腼腆学子的人设,语气里夹杂着些许小心翼翼,“我是这次鬼市的志愿者,请问您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这是他平常的工作状态,接取委托时,他的一切行为都要以金主的要求为优先级,简而言之就是装什么像什么。
当然,要是被柳巷或者杨穹看到了,一定会鬼哭狼嚎说他被夺舍了,因为这两人也没见过他单独出去接委托时的样子。
“来的真巧啊,我的确有一些事想拜托别人帮我做,但……你确定要来我这里帮忙?”瓷器店女老板玩味地勾起鲜红的唇角,扇扇子的手骤然停下,那双浓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渊。
“没错,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瓷器,很感兴趣,在您这里帮忙也是想学习一些关于瓷器的知识,请您给我这个机会。”谢渊说着,像是没看见女老板手指间突兀出现的血迹似的,微微鞠了一躬。
要论嘴甜,只要他想,他也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