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眉打算跟陆潜恳谈一次,好不容易活过来,万一逼得他自杀了就不好了。
可他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脆弱。真到了康复中心,他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
他淡定,林舒眉不淡定了,尤其听到康复师说她最好每趟康复课都陪他一起参加的时候。
“有必要吗?那我干脆跟他一起住康复中心得了!”
“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们的确是提倡这么做的。”康复师笑眯眯的,特别有耐心,“对我们这里的病人来说,爱人的支持是成功的关键。”
舒眉真想说她不算是陆潜的“爱人”,可想想赵沛航说的那些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就不该听他那些鬼话!
她现在都怀疑赵沛航是不是暗恋陆潜已久,才跟她说这么多,让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康复师看出她的迟疑,问了一句:“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呀?”
当然有啊,最大的困难就是钱,她得赚钱啊!
现在衡量财富有很多标准,其中一条是——你的存款够你在icu躺几天。
陆潜前前后后在icu躺了几天?促醒中心又躺了多久?眼下又是康复中心……这笔帐她都算不清了,总之是个挺可怕的数字。
虽说陆家不缺钱,可他出事后花的每一笔钱都算是他们俩的婚后财产,谁知道将来拆伙的时候,他那个精明到家的老妈会不会借此说事儿,给她少分或者不分财产了?
这康复中心在半山的位置,像个度假村似的环境一流,跟同样依山而建的酒庄隔着差不多整个a市的距离,比医院还要远多了。
本来她咬咬牙,开车一个来回两三个小时也不是不行,可陆潜不同意:“你留下来,跟我一起住。”
他最近说话越来越像正常人了。
她横他一眼,他却接着说:“开车……不安全。”
林舒眉倒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理由,怔了一下。
“我不会太麻烦你,你留下来,其他的事,交给护工去做。”
他又乖乖把头发剃短了,只剩贴着头皮的短短一层青茬,像要受戒的小和尚。
之前听护工提过一嘴,昏迷时都是林舒眉给他理发和洗头,看似简单的动作,她每次要折腾出一身大汗。
他现在既然醒了,就不想让她太累。
他这么体谅人,倒让她有些意外。她朝他抖了抖手里那张排得满满当当的康复疗程表:“复健挺辛苦的,你真能坚持吗?”
“你以为我是怕辛苦?”
“难道不是?”
陆潜脸上看不出情绪:“我只是不想再待在这种跟病房大同小异的地方,像坐牢。”
三年时间,他受够了。
赵沛航赵医生的话到底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于是林舒眉首先做的就是把他住的康复病房装扮得没那么像病房。最简单的方式当然是照着他的房间改,从色调到摆设,到床单被褥的花色,她甚至自掏腰包给他把天花板的灯都换成了他喜欢的式样。
要做到这样可不容易。她特意请曲芝华于百忙之中给她拍个陆潜以前房间的全貌给她,而且他那吊灯居然那么贵!
纨绔子弟还是好听的说法,这不就是个败家爷们儿嘛!
结果打整完了,焕然一新,想着给他个惊喜,一定能感动得他涕泪横流!
谁知道陆潜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
什么情况?之前跟他讲的时候他神情一松,好像还挺期待的样子,都是假的么?
“我不喜欢这个房间。”他说,“我以为你说的改造,是我出事之前住的那个房间。”
呃……那不就是他们结婚后住的地方?
“你确定?你还记得那房间长什么样?”
“嗯。”
她又想骂他了,不记得自己老婆,还惦记她名下的不动产。
舒眉不想改,结果陆潜第一次康复治疗就拒绝配合。康复师来找家属谈话:“哎呀呀,你看这个……”
服了,换换换!
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房间,最开始是喜庆的大红色调,陆潜嫌俗,她就弄成了马卡龙色系,他还是嫌俗。
俗就俗吧,反正他有一半时间都要在医院值班,在家住的人主要还是她自个儿,紧着自己喜欢的来。
现在他倒不嫌弃了。当然跟医院随处可见的白相比,还是“马卡龙”可爱多了。
他还喜欢那个纸一样材质的吊灯,问她哪里买的。
“淘宝,9.9包邮!”
“床单呢?”
“也是。”
“抱枕?”
“也是。”
“这个箱子……”
“别怀疑,我自己刷成这样的。”
他手摸着箱子上的把手,爱不释手的样子。
这家伙醒了以后感觉有点变态。
还有更变态的。他不让她睡套间外面,一定要她进来跟睡同一间。
林舒眉头大:“不行,你这让人家怎么想啊?”
仿佛他需求旺盛,每天都得跟她那啥那啥一样!
“那又怎么样,你是我太太。”
“又提这茬?那我叫什么名字,喜欢吃什么,我们……?”
“你叫林舒眉,双木林,舒展的舒,眉眼的眉;你喜欢吃甜食和螃蟹,我们结婚五年,父母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他顿了顿,缓下声:“我不记得,但我会问。”
肯定是老姚告诉他的。
真是太没义气了,这么多年来都是从她这里支取工资的人,陆潜一醒,立马就站到他那边去了。
舒眉不买账:“就算知道又怎么样?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相亲也能掌握这些信息,难道当天就可以睡到一起去了?”
她还忍不住纠正:“还有,我们两家不是有生意上的往来。我爸妈就是普通工人,给你们陆家打工的,你从小就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
老姚未免美化得太过头了。
陆潜忽然沉默。
过去的他,在她面前竟然是这样的人?
舒眉不喜欢他这样,以前他们俩吵架,话不投机的时候陆潜就常常沉默以对,她才觉得看不透他。
“这样吧。”她想了个缓兵之计,“你如果配合治疗,康复医生说你效果好的话,我就搬进来睡。”
其实只是想给他一点正面的激励,就像给不肯喝苦药的小朋友一颗糖果,乖乖把药喝了就能吃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谜之自信,竟然能把自己当做陆潜的那颗糖果了。要搁三年前,她是不会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
偏偏陆潜还真听进去了。
康复治疗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的时候才发现困难往往还是被低估的。
光是站和走这两件事,就已经够折磨人了。
陆潜那么骄傲的人,竟然连站立和走路都要依靠旁人和器械的辅助,那些萎缩后的肌肉,把他原本健硕有力的腿骨裹得树枝一样枯槁羸弱,像是一点力量都没有。
他像蹒跚学步的婴儿,每一步都很艰难,汗水印在脚底的地板上。
有那么几次,连林舒眉也有点不忍,想中途进去叫暂停,或者想着要不算了,等他自己缓一段时间再说。
她自认为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当初看到他满头满脸的血被送进医院里来也临危不乱,还一边安慰自己死了大不了继承他遗产,反正也是为了钱才嫁他,一边抖着手假装镇定地签字。
那现在的心软又是怎么回事?看他咬着牙坚持重复那些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又难过个什么劲儿啊!
可能还是怕他会死吧?
这一点上来说,她跟赵沛航的心理挺像的。大概都觉得活生生的陆潜算是他们自己的胜利成果,醒过来就不容易,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陆潜自己好像不觉得,至少一点也没在她跟前表露出来。
倒是康复师跟她说:“他好像有点急于求成,这样搞不好可能会受伤的。你多劝劝他,康复治疗不是一朝一夕,有心配合是好事,也要循序渐进。”
哎,真麻烦。
林舒眉推着陆潜去花园散步,他真的是一刻都不愿意在病房之类的地方多待。
她思忖着,要怎么把康复医师的话跟他转述得到位,还要委婉一点,不要打击到他刚建立起来的决心。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陆潜突然开口。
“啊?”
“我知道康复医师找你聊过,他觉得我太着急。”
舒眉默默翻了个白眼,是啊,急着让她进他的房间去睡嘛!
“我是很急,想快点恢复,但我也不想让你为难。你放心,我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了。”
这话说的……好像她很怕他受伤似的。
“嗯,知道了。”她莫名觉得有点别扭,“但你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如你的愿,把床挪进去。”
“那张行军床太小,我怕你睡得不舒服。”
“没关系,我瘦。”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把她从身后拉到面前来,眼神又大胆起来,从她身上扫过:“嗯,是太瘦了,可以再养胖一点。”
舒眉啪的一下打在他手背上:“胡说八道,放手!”
他也就真的放开她,另一只手轻轻抚娑着被她拍打过的地方。
她看到他手背上龟裂的细口。
刚才她也感觉到了,他手背上皮肤粗糙,是在消毒药水里反复洗手造成的后果。
他以前做医生的时候,上手术要泡消毒水,每天下班也要泡,手就一直这个样子。
外科医生的手,修长,灵巧,却又满是粗糙的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