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丰苇原中国的某个人类,诞生出了一个愿望。
他比他的师长要细致一些、谨慎一些,也更加的钻营一些。
名为谢云流的师长虽然足够敏锐,但是实际上是个性格大开大合,不拘小节的人。也正因为这样的江湖气息和不拘小节,才会一怒之下远赴东瀛,又拉扯着一帮称之为是“中条一刀流”的家伙们重新回到中原。而当初心怀着朝中原报仇心态的谢云流,自然不会太过在意自己在东瀛的时候所拉扯起来的刀客之中,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少年,怀着更加高远的愿望。
——我想要变得和你一样。
他其实曾经怀着天真的目光说过这句话。我想要变得和您一样,拥有精湛的剑术,自由自在翱翔在天空当中的术法,一剑既出无人能敌的实力,还有,还有……
啊,那就加油吧。
彼时,谢云流并没有太在意。
东瀛人学不了纯阳诀,他想要在海的对岸带徒弟的心思早就已经消泯得彻彻底底。虽说当时的他尚且参悟不了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之流的大道理,但是也没有闲工夫在异国的地界去做无用功。
学不了就是学不了,地脉的力量或者说是不同的法则限制了这一点,但这并不是说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就没有获取力量的方法。倒不如说,阴阳师、阴阳术一脉以及巫女的盛行,清静的力量诛退邪佞,才是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主题。
他的到来是一个过早的意外,而这个意外所溅起的水花,很快就会变成不值一提的波纹。哪怕此时此刻的追随者甚众,也将随着自己的离去,迅速变成时间和历史的一部分吧。
彼时,谢云流是如此认为的。
离开了家乡的青年满腹仇恨,自然会忽略一些身边的、不易察觉的小火苗。
而某个没有随他而去的青年人,就是其中最为显著的那一个。
青年最初的目的是“想要成为像师长那样厉害的人类”,但是一个太过庞大而渺茫的愿望,是什么都无法唤醒的。他曾经在学习剑术的时候听到过一个简单粗暴的比喻,天狗吞月也要一口一口吃,庞杂的问题最好抽象成一个又一个简单的步骤来。
“就像练剑,你看,我当初学习纯阳诀的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铺陈开像是我师父那样内力丰沛效果强悍的镇山河来,把想要守护的一切全部都笼罩在内。可是那时候我年纪尚小,我师父就教我说,从内练最基础的心法开始,剑路上的话,先下个简简单单的生太极开始。”
谢云流倒背着手,其实对于收徒弟和怎么教育徒弟并不是特别在行。
当初塞给他的都是洛风这种心性上佳的良才,自己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刻点上一点就足够,大多数的时候都靠弟子们自己琢磨,实在是想不出来具体办法才会劳烦他出来动手——说到底,谢云流他自己都还是个年轻人,在指点别人上经验也不算太多。
但是如今有一大群人需要他去一个一个指点,而且这群人里一个能够拍出生太极的人都没有,关于这片土地上的灵力他又根本不了解,因此在教导的过程中,生搬硬套和磕磕绊绊就多了不少。
天狗吞月还有好几次被他记成了“老虎吃天”,说得颠三倒四,不明就里。
不过对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就差现场拿个备忘录出来,将谢云流的每一句话都照抄下来。
后来等到这位谪仙一样的师长回到了他的故土,留下来的青年仍旧在反复咂摸这些话的过程中,领悟了些方向有些发歪的内容。
将一个大的问题划分为无数小的问题,如果想要达成高远的目的,需要一点一点的去做尝试,排除每一个可能会带来失误的备选项,以及……透过现象看本质。
纯阳诀和阴阳术之间的区别,来源于所依托的法则不同。而依托着不同的魔术基盘而诞生出的华夏大陆上的神明体系,也和这片土地的相去甚远。因此,将那个虚无缥缈的愿望所实现的第一步,也是为根基的一步,就是“斩断”自己和这片土地之间的连协。
这“斩断”的想法太过强烈,想要切断和地脉的联系,想要切断和人类这一身份的联系,想要亲手触摸到“羽化而登仙”的那一刻,想要获得明明一度看到过的,凡人惠临神明的奇迹……
令人讽刺的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强盛,想要“切断”,想要“剥离”的妄念太过深刻,反而从中诞生出了名为夜卜的神明。
那一日,男人拥抱着自自己的愿望而诞生出来的新神,在夜斗茫然的目光之中热泪盈眶。这是他自此远征之路的开始,是绵延一千三百年悲愿的起征点,也是已经无人记得名字的青年,纵使千百次的轮回往生,也要去追逐那变了质的悲愿的故事……的第一页篇章。
人类强烈的愿望可以诞生出神明,这是他所了解到的关于这片土地的第一个重要的知识。而他所获取的第二个重要的知识就是,神明必须要依托神器,才能够发挥出最为强劲的力量。
于是,名为夜斗的少年需要一振最强的武器,一振,无论如何都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武器。
人类是脆弱的,但是神明的力量却偏偏要依托起这份不确定和脆弱来。这样不堪的规则让男人更加向往起另一片土地之上神明的自由来,也让他沉下了心,对于自己的悲愿细分出各种各样的实验步骤。
他需要最为坚韧的,无往不利的灵魂。
他用隐秘的手段杀死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灵魂回归了黄泉乡,他循着踪迹一路追随,将那灵魂从黄泉乡带回。然而一切并没有如同预想当中的一样,那孩子的灵魂无法承受过度的负荷,孩子的精神也没办法承受如此庞大的打击,彻底时化成为了听不懂人类言语的、无法自持的妖怪。
但如今的青年已经有了足够的应对手段,他学习阴阳术的天赋不好不坏,但是达到自保的程度还是不成问题的。他轻而易举地净化了新生的妖怪,开始了下一轮回的狩猎。
他杀死了一个孩子,带回了一个灵魂,消灭了一只妖怪。
他杀死了一个孩子,带回了一个灵魂,消灭了一只妖怪。
……直到有一天,他杀死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在黄泉乡里,紧紧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咽下苦痛和悲伤,将自己视作是带来救赎的救世主。他赐予了那孩子新的名字,而作为人类,他无法洗去对方的记忆。
从那一天起,他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有了无坚不摧的盔甲,和绝对不会折损的武器。神器一旦回想起自己生时的死状,就会精神承受不住重压彻底崩坏,给神明带来莫大的伤痛。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死亡的这个事实,那么就如同跳过龙门的鲤鱼和褪去一身鳞片的潜蛟,将再也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精神不安定而刺痛神明。
“嗨,‘……’,你前些日子里消失了这么久,结果现在居然有了孩子了呀!”
阴阳师的同僚们不明就里,仍旧如此打招呼道。而所称呼的那个名字,早就已经是不知道更提过多少次的假名。
“是啊,带孩子可不容易呢。”
男人露出腼腆的目光来,一只手按住一个人的头顶:“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啊哈哈,就是嘛……”
人们笑着远去,男人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逐渐收敛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他不算是个聪明的人,只不过足够谨慎,而野望也足够庞大。知晓这些情报已经耗去了他一生的时间,临终时,他命令自己的“儿子”斩断了自己和黄泉乡之间的缘分。这样的话哪怕轮回往生都不会再度失去记忆,他将成为和地狱不再接壤的游魂,孤独地徘徊在这个世界上度过未来不尽的时光。
——不过这也都不要紧。
接下里的时间里,他还需要测试很多东西。第一点,就是夜斗究竟能够斩到什么程度。毕竟是新生的神明,神格仅有自己一个人来支持,也非常的不安定,因此“维系世界的法则”这种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是没有办法直接强求夜斗来斩的,但是与之相对的是,可以从简单的地方入手,一点一点地让这位新神变得强大起来。
比如从地狱里流窜而出的亡魂。
比如接受战争之中人类的供奉,作为祸津神斩杀敌对势力的人类。
要完成如此庞杂的一个愿望的话,除却一振足够强大的武器之外,他还需要一支能够混淆视听的军队,以及足矣让力量充斥自己的力量核心。前者可以采用黄泉之语来控制妖怪,至于后者,男人所想到的办法是,利用最为清正的灵魂和污浊的邪佞相碰撞,以藉由此缔造出足够让自己驱使的力量。
而一次性能够解决诸多需求的办法,男人缔造了一场平安京的浩劫。巫女翠子的灵魂就是最为合适的素材,在这片地脉的加护之下,人类永不屈服的灵魂所能够迸发出的力量即为磅礴,而这一次的行为也恰巧证明了,黄泉之语可以唤起能够摧枯拉朽的、对整个城市造成威胁的力量。
两边的需求都已经验证完毕,至于平安京到底有没有被守护,或摧毁于战火,或苟延残喘下去,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在以成为自由自在的、不被愿望所束缚的神明为目标的当下,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随手就可以丢弃的试验品而已。
时间飞速向前推移,男人的野望与日俱增。而在实现愿望的旅途当中,他素来一往无前。如果要斩断世界的联系——也就是最终要斩下“天”这个概念的话,就要先具备杀死神明的能力。
男人愉快地缔造了毗沙门天麻之一族的神堕,而这些神器也确实在夜斗的刀下消泯于无形。斩断缘分的试验也很成功,黄泉乡的辅佐官和执行官之间的缘,被切割得一干二净,滴水不漏。
只是在这漫长的、痛苦的筹谋之中,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一个和他自己截然不同的,如同汇聚了他全部的求而不得一般的幸运儿。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那个人的师承,机缘巧合就获得了漫长的生命,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让那人去消耗,天资平平也能够在时间的堆砌之中逐渐攀登上惠临神明的顶峰。
原本那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角色,置之不理也不会对于自己的计划造成太大的波澜,但是在知晓那个人存在的那一刻,嫉妒的火焰就在灵魂深处熊熊燃烧。
——就让对方死在九重天雷之下吧,古籍有言,那是另一片大陆的人类攀登至神明领域九死一生的考验。
而一个精湛的、滴水不漏的计划,最为忌讳的大概就是负面情绪的堆砌了吧。
这成为了他所做的,纰漏最甚的一件错事。
……
“静江,你那边没问题吗?”
传声的符篆里,传来鬼灯的声音。
少女飞跃在一个有一个高楼的顶端,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和妖气磅礴的团块挥下手中的剑,磅礴的内力高效而迅速地荡涤着每一处的灾厄,让时化的妖气团块消泯于无形。
“啧,这家伙的效率这么高的吗。”
建御雷神站在一旁手持黄云,不甘心地出声。
“我没关系的!”
静江对着传声符文大声回应:“这一次是很明显的调虎离山,应该就是要让我避免和夜斗的接触,他们或许还会做些什么别的事情,鬼灯你一定要镇守好比良坂!”
明明是紧要关头,耳畔却传来了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这边也不会有问题,加油,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