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注1]
静江阖上书,针树的树枝并没有因为她的接触而化作万千令亡者们流血不止的针林,反倒是主动避让了枝叶,让她能够在光裸的树杈上躺着看书。
“下午好,静江大人。”
有人路过,抬头打招呼。
“下午好,鬼郎丸。”
静江将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揣进怀里,坐起身来:“今天你轮值针林?”
“嗯!”
狱卒点点头:“静江大人今天没去八寒地狱那边吗?”
“有点想弄明白的东西,但是比良坂里也没有人可以问,所以就先自己琢磨……”
静江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打扰下属工作:“你快去忙吧。”
“好的!”
狱卒对着树梢鞠了个躬,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自从那从天而降的惊鸿一剑之后,静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什么透明的天花板。可以说是无形的障壁,又可以说是分隔两重境界之间的屏障,总之似乎距离突破就剩下一线之遥,却总也不能进步,不上不下的感觉着实让人焦心。
她也曾经试图给洛风大师兄寄信,华夏地狱方面表示查无此人你师兄早投胎去了,可能都轮转更迭了好几辈子了,顺便很隐晦地抱怨说没事的话请不要让我们在老档案馆里到处翻,很影响工作的。
“——而且你怎么还活着呢啊。”
这话,就让人觉得很扎心。
至于谢云流和李忘生,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人,世界这么大,完全想不到这两个家伙到底旅行到了什么地方,或者是干脆找了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去隐居。
于是场面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然而书里的内容,也多是一些玄之又玄,自己无从参悟的。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吗……”
静江翻了个白眼儿,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一剑之后,又二百年。总共六百余年的人生当中,她在比良坂里见惯了人类的纷争和人性的有容乃大,只觉得要让人类这种生物都能达到“清静”的心境的话,绝对是连神明都不可能办到的难事。
又或者,修道六百年而不得,自己是真的缺乏天赋吧。
去食堂吃午饭,睡午觉,然后下午去阎魔厅报道。这两年比良坂之中又引入了新的技术手段,据说又是安倍晴明提供的技术支持,让迎接科的力量再度壮大。
“但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静江偶尔也会对于这种想法觉得不太靠谱:“让伊邪那美大人批量生产出来缺乏灵智的冥界使者,负责在现世当搬运工把人类的灵魂搬运到比良坂来什么的……这些东西就和阴阳师的小纸人差不多吧?!”
“人口一直在增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鬼灯揉着自己的眉心:“而且最近还老打仗,死的人类更多了,很多人在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就战死沙场,按这种轮回速度,如果不用全新的技术,仅仅只倚靠夺精鬼和夺魂鬼他们一个一个来收割亡魂的话,现世会因为死魂作乱而混乱得不成样子的吧。”
“更何况那女人弄丢过黄泉之语,现在多加加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鬼灯一偏头,没提伊邪那美曾经变成静江的模样来忽悠人这件事。
“啊这样……”
静江刚打算认可地点点头,就有狱卒忙不迭地呈上了一卷卷宗:“静江大人!啊,还有鬼灯大人!”
“怎么?”
静江看到这样的阵势已经非常习惯,先转头对鬼灯说道:“有事回聊,我等一下可能要出趟差。”
鬼灯一抬眉毛,很熟练了嘛。
“静江大人,是这样的,我们派去现世的量产型的冥界使者,突然有好几匹失去了联系……”
静江愕然:“被净化了?不应该啊,伊邪那美大人虽然性格比较难以相处,但是作为神灵的权能应该没有问题才是,这些冥界的使者到了现世以后应该都是不可视的状态才对,人类都是看不到它们的啊。”
“对,我们也觉得很是疑惑……”
狱卒摆出一副困扰的样子:“我们还调查了现世的人类阴阳师和巫女,生老病死算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也没有人想要去主动踏破这样的法则。”
但是,冥界使者的数目仍旧对不上号。
“少了那么几只倒是无所谓,问题是,每隔几个月就会偶尔有几只冥界使者消失,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静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冥界使者这种学习西方地狱而衍生出来的产物靠伊邪那美命量产完全追得上需求,但按鬼灯如今的态度,一切的隐患最好都能够掐灭在萌芽的状态,因此原本无法被人类和普通的妖怪所看到的冥界使者莫名失联确实需要自己去亲自出一趟短差。
“所以说,最近总觉得地狱变得格外严格……”
静江伸了个懒腰,对着鬼灯抱怨道:“亡者的审判流程也得到了优化,说起来,为什么感觉你这些年变得加班更加拼命……明明阎魔大王才是负责裁定的人吧。”
“别说加班,要是那家伙肯把正常工作时间的效率提高一些就万幸了。”
鬼灯毫不留情地指责道。
被毫不留情嫌弃的阎魔大王不禁胯下脸来:“是鬼灯君你太过严厉了吧……原本小野篁阁下来到比良坂之前那段时间你就已经很努力工作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还能够更上一层楼,这可不是我说喔?上司如果加班太过拼命的话会给下属造成压力也说不定。”
毕竟比领导走得早什么的,脸皮薄的新人还是会有点……
“那是下属应该去考虑的事情。”
鬼灯寸步不让:“就我个人而言,并没有想要主动给属下增加压力的意思,我只不过也只是在尽全力工作而已。”
“嘛,我就知道说服不了你的……”
阎魔大王忧虑地托腮,觉得这样下去的话,阎魔厅上上下下的属下们估计都要跟着头秃。
“那么,小静江,作为人类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别像鬼灯那家伙一样肆无忌惮地透支自己喔?”
阎魔大王瞄了一眼阎魔厅里另一位不遑多让的下属,最近静江反倒是适度放松了自己绷起的弦来,据说是在修炼上遇到了瓶颈,需要抽时间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练习应该如何进展:“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先请假去找找你那位师父嘛,他现在在中华地狱那边对吧?”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
静江叹气:“华夏地狱那边根本查不到他的档案,六百年的时间太久,那边地狱的人口数量又太多,好多的资料都有断档。而且总觉得,那家伙说不定会在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希腊或者是北欧什么的。
总之,是一般人很难想象到的环游世界的旅途。
修炼上的疑惑目前看来也只有自己能够尝试着解决,无论是挂名师父还是真·教导过自己的师叔,如今都指望不上。
静江背起剑来,对着狱卒问道:“前几次冥界使者消失的地点,你们统计过了吗?大概都是什么地方,一个一个告诉我,我去排查。”
“好的,已经拟了一份卷宗,这就交给静江大人。”
狱卒鞠了个躬,对于静江的工作习惯很是熟悉,从袖管当中掏出一份卷轴来。
现世通讯科。
“还记得这个术式最开始设计出来的时候,和安倍晴明的式神召唤术产生了干涉呢。”
静江看着阴阳师狱卒们在自己的身边忙忙碌碌地调整传送现世的落点,不由得跟鬼灯开玩笑:“结果到最后,这个术式竟然还是由安倍晴明和吉平君加固的,真是风水轮流转。”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鬼灯看了看地点:“那片范围是和妖怪的领地接壤的城市,而且和隐世的境界线也没有划分得很清楚。”
“现世的话,很少有妖怪能够和我打个伯仲了。”
静江挥挥手:“如果真有这样的对手的话,说不定反倒还能够对修炼精进有促进作用。”
鬼灯点点头,没再继续说话,伴随着符咒逐渐亮起的光芒,传送阵的术式被阴阳师的灵力所激发,缓慢地发挥着作用,最终在光芒达到最鼎盛的状态时,静江整个人倏地一声消失在了传送阵的中央。
“鬼灯阁下。”
有人在静江离开之后转身看着鬼灯:“您之前委托我们的事情已经有了头绪了。距今三百年前和其推后的一百年,所有出生在平安京的人类的资料我都已经拜托记录科调取了出来,但是,并没有什么投胎异常的记录在……”
“再将资料整理一下,挑选出这之中已经再次托生的人的名单。”
鬼灯吩咐道:“还有这之中如果有的是半妖以人类的姿态死亡的话,也重点筛查出来。”
“是,谨遵您的意思。”
阴阳师们鞠了个躬,又纷纷离开忙碌了起来。
用了二百年的时间,鬼灯终于也有点摸清楚了这个一直都没有展露出眉目的敌人的方向。
就像对方不缺乏时间一样,作为鬼卒的他也同样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和对方进行对峙。
夜斗神或许也只不过是一个卒子——在得到这个推论的那一刻,哪怕是阎魔厅的辅佐官,哪怕有了数千年的工作经验,鬼灯仍旧还是被这个推论惊吓到了。
他没有直接去审讯神明的权利,而神明原本也不会背离自己的神性,因此直接找寻夜斗神毫无道理。某种意义上来说,妖怪和神明都是最为单纯的生物,反倒是人生短暂的人类,拥有着最为复杂和叵测的人心。
这力量之庞大,甚至能够激发神明的力量,更有甚者,能够让神明为之诞生。而哪怕已经化作亡者或者是成为了神器,人类心灵的力量也能够成为令局势陡转,山河倾颓的可怕力量源泉。
二百年前,留下的兆麻对着鬼灯郑重起誓,赌上自己“兆”字的名号,如果发现了到底是谁让吡沙门天大人陷入神堕的边缘,无论那将有多么困难,他都会和比良坂站在一起,协同将这个陷害吡沙门天大人的敌人彻底剿灭。
“鬼灯阁下,您是说,云麻她突然染上了恙,还有吡沙门天大人招致的灾难,并非全是神器们的猜忌导致,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推波助澜?”
青年瞪大了眼睛,脸上还带着没能擦干净的泪痕。
“我的猜测是如此。”
鬼灯点点头,神色平静:“兆麻阁下,您想要守护吡沙门天大人的心意,不会改变吧?”
“当然。”
青年郑重道。
这般坚决的意志和想要守护吡沙门天的决心让他从一枚钉子变成了精致的樱花耳钉,作为麻之一族的最后一人,哪怕不再有人委任,他默不作声地担当起了新一任道司的职责。
虽说高天原和比良坂总是保持着不那么亲近的关系,但是这一次,只要有人愿意去深究吡沙门天这一次神堕的真相,那么哪怕奉上兆字的名号,他心甘情愿化作任何人的武器。
苇原中国,一处沿河的人类城池。
静江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地降落在溪水的边上。
“这次的传送地点为什么会定位在空中……”
少女暗自吐槽,觉得如果是别的狱卒走了这次的传送通道的话,说不定会直接被摔成一张饼。
据说这里就是最近的一次事发地点……静江四下打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迟疑着看向鬼鬼祟祟蹲在草丛里的银发青年,迟疑着开口:
“……斗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