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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莫欺少年穷(1 / 1)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于达官贵人而言,世上连墙都没有。徐元佐还没走出海瑞的客厅,两人的对话已经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苏州城。

尽管有些夸张,但是消息传播的确很快,所有人都在询问:徐元佐到底是何方神圣?对海巡抚的影响力能有多大?海老爷是否真的会将矛头转向商人?地主是否就此安全了?土地清丈到底还搞不搞?

所有的问题都令人抓心挠肺。

……

徐元佐住在狮子林。

正是那个建于元代,名扬后世的狮子林。

现在这个时代,狮子林还是禅宗寺庙,有接待贵客能力。许多画家诗家都愿意来这里观赏园林,与和尚们谈玄参禅,再鼓捣出一些作品给华夏文明锦上添花。

徐元佐看上这里是因为风景优美,伙食干净,清净没有俗气。可惜大和尚们可能觉得徐元佐太俗气,所以除了收拾出一个别院、几间屋舍,提供饮食住宿,并没有来找他讨论佛法。

也可能是因为来找徐元佐的富商实在太多,而这些富商又不肯留下香火钱,所以惹得和尚们不高兴吧。

从海巡抚处回来之后两天,徐元佐呆在狮子林看了禅宗和尚的日常起居,又悠闲地游览了原汁原味的狮子林。虽然已经到了冬月,但是苏州的草木还没有彻底凋零,看着也算赏心悦目。

“佐哥儿,有个老人求见。”棋妙在一旁递上了帖子。

徐元佐结果帖子,打开一看,见是题名“翁笾”,正是翁百万翁少山的名字。

“老人?”徐元佐一愣,暗道:不会是翁少山本人来了吧?自己的面子至于这么大么?

翁少山翁笾在后世的名头并不大,若不是徐元佐工作的时候看过中国十大商帮的研究,根本不知道此人。然而在当世,翁少山的地位跟马云在电商时代的地位相仿,可见一斑。

因为是大名人。所以顾水生一打听就知道了他背后的靠山。

南京守备太监吴公公。

南京守备是司礼监外差。司礼监是内廷的内阁,所以这位吴公公也就等于内廷派驻南京的代表。权势之高,足以与徐元佐的靠山徐阶相媲美了。若是考虑到徐阶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减弱,而吴太监在宫中还有奥援。徐元佐恐怕还弱了一筹不止。

“陪我去换身衣服。”徐元佐道。

平日里徐元佐都穿着襕衫,头戴方巾,是读书人的标准制服。如今要见翁笾,他又换上了绸缎道袍,头戴裹巾。看起来更像是个富商。

翁笾虽然递了帖子,却没有直接去徐元佐下榻的小院,而在水榭等徐元佐。

和尚们知道他是大主顾,已经奉茶燃香招待着了。

不一时徐元佐出来,远远就看到个白老者,正悠然品茶。

等徐元佐进了水榭,翁笾方才站了起来。

“学生徐元佐,见过少山公。”徐元佐笑呵呵道,仿佛两人是忘年之交。

翁笾年迈,热情地回了半礼。道:“少年出英雄,果然名不虚传。”

徐元佐笑了笑,与翁笾对面入座。

两人中间的石台上摆着红泥小炉,炉上烧着水,黑铁茶壶咕咕作响。一张香樟木的茶盘放在正中间,茶盘上雕刻的大肚弥勒笑呵呵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翁笾提起开水,冲入茶碗。等淡金色的茶汤溢出,盖上了盖子,倒入公道杯。细纱网的茶漏隔绝了茶叶渣滓,接了满满一杯茶汤。

徐元佐面前的茶杯冒着袅袅热气。可见刚才老人家等他的时候已经用开水洗过了。等翁笾给他斟满茶,铁观音的清香冲鼻而入。

“我只道吴人多喜龙井。还是头一回在此方见到闽地茶艺。”徐元佐道。

翁笾呵呵一笑:“龙井就如禅宗。爱者悟者,一杯而已。而这闽茶却像律宗,规矩多。但是更能收心。”

徐元佐笑了笑,看着一旁添水加碳的和尚,道:“狮子林是禅宗之地,该喝绿茶。”

“无法无我,又何来禅、律之别?”翁笾道。

徐元佐沉默不语。

翁笾端起茶抿了一口, 道:“香满两颊。端的是好茶。敬琏喝不惯么?”

徐元佐端起来一饮而尽,道:“味道不错。”

翁笾笑了笑:“敬琏是在催老朽有话直说了。少年人啊!呵呵呵。”他又斟满两杯,道:“听闻敬琏与宪台颇有交情。”

“然。”徐元佐并不否认。

“那要宪台收商税,查各家账目的事,阿是一如市井传闻咯?”翁笾仍旧一副和气老爷爷的模样。

徐元佐这回只是小小抿了口,道:“我倒不知道市井传闻是怎生编排的。不过前日我的确说了:商人利厚,而农民辛苦之余储蓄也难。岂能放着商人的厚利不征税,去抢农民那口活命粮。”

翁笾道:“的确如此。”

徐元佐喝了茶,又道:“作为例证,我还举了少山公的例子。少山公人称‘翁百万’,恐怕还是说少了呢。这样的地方豪富,要说征税,绝对不该放过。”

翁笾笑了笑,道:“敬琏果然诚实君子。听闻敬琏对经济之术也颇有了解,也是商贾之后,对于商人千里逐十一之利,难道真是这般看的?”

“世上没有不辛苦的行当。士子读书、农民种地、商人经商、哪怕打行青手也不是坐地收钱,可见各有各的艰辛。”徐元佐道:“要说商人好赚钱,那是癔症。”

翁笾呵呵笑了。

“不过商人不纳税,也是作死。”徐元佐冷声道。

“愿闻其详。”翁笾道。

“商人要经商,最好的环境是什么?”徐元佐自问自答:“当然是海清河宴,官员廉洁奉公,百姓衣食富足。就拿现在和国初比,现在小康之家也有两三箱的衣物布料;国初时即便江南之地,百姓也是衣不蔽体。少山公更愿意在哪个时候经商?”

翁笾点了点头,这个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若是商人不纳税,太仓就没有银粮。军士不得补给,则外患内忧丛生。鞑靼日夜入寇。盗匪蜂拥而起,商人还如何做生意?”徐元佐顿了顿又道:“退一万步来说,朝廷免了商税,而养官养兵之费仍旧不会少一文钱。那就只有全都落在土地上,找农民要。农民遭受个天灾就要破产,当人佃户。佃户再被逼捐,就成了流民。流民蜂起,天下动荡。商贾想独善其身,可乎?”

翁笾缓缓饮茶:“敬琏所言甚是。然而当今朝廷的情形却是:咱们纳再多的商税,外寇仍旧要来,盗匪依然不少。与其这般,不如将这银子握在手里,该救济乡梓的救济乡梓,该修桥铺路的修桥铺路,岂不是比交给那些庸蠹来得更好?”

徐元佐道:“少山公所言自然有理,不过在我看来却是偷梁换柱了。”

“哦?”翁笾抬起一眼,看着徐元佐。

“商人是否该缴税。与商人的税款谁来用、用在何处,这是两个问题。”徐元佐清晰地将翁笾偷换的概念点了出来:“前者是社会义务。后者是财富再分配的权力和设计。无论财富分配上如何不公,社会义务是不可能生改变的。”

翁笾微微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品味口中的茶香。他脑海之中却闪过了一幕幕影像。所有的影像中,银钱都是焦点。

一块小小的矿石被扔进了釜里,流出一道漂亮的银水。银水从银匠的模子里出来,冷却,变成了一锭令人喜悦的雪花银。这锭银子从银铺到了客商手里,变成了布帛。拿了银子的商人用银剪铰下一块,给了卖布的小贩。小贩用这块碎银换了铜钱。买了油盐酱醋……而贩布的商人用布换到了更多的银子。

所有这一切,就是一次次的财富流动。

当这些银子归结到了朝廷手中,由小流汇聚成了大河,或是投到了边关防寇。或是在海疆备倭,然后这些银子再次进入流通渠道,分到了百姓手中。

“财富再分配,就是朝廷要做的事吧。”翁笾缓缓回过神来,低声道。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由衷赞道:“少山公好悟性。”

翁笾哈哈大笑:“敬琏弟好天才!”

徐元佐认真道:“学生是认真的。财富分配和再分配的问题。我并未藏私过,可即便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一时难以领悟。其实朝廷权力有大有小,行事有急躁有安缓,但本质就是社会财富的分配。”

翁笾也收敛起笑容:“老朽也是认真的。老朽只是能够理解,而敬琏弟却是能够凭空悟透,差距就如佛陀与佛弟子啊。”

徐元佐并无骄傲之色,道:“如此咱们聊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翁笾突然示意徐元佐暂停,转面对一旁的僧人道:“有劳大师了。接下来我们要谈的事过于庸俗,怕玷辱大师清净。”

那僧人虽然做着杂事,但举手之间却颇为优雅,可见也是个雅僧。他起身合十,一言不地走了。

此时水榭之中只有翁笾和徐元佐,以及两个小奚。翁笾犹是担心不牢靠,将侍从也赶走了。徐元佐出于礼貌,只好叫棋妙自己玩去。

真正只剩下两个人了,翁笾方才道:“有些话说出来惊世骇俗,叫不懂的人听了只言片语,断章取义,反倒不好。”

徐元佐表示认同,继续道:“学生之前不知少山公的雅量,以小人之心度之,还请少山公见谅。”

翁笾道:“岂敢。”

“咱们再回到税上。”徐元佐道:“学生以为,应尽的义务自然要尽。然而朝廷能否分配公平,这就是如今咱们要面对的问题了。这道理就像是上街买菜,自然要给菜钱,但摊主拿了钱,总不能给我烂菜叶。”

翁笾微微点头:“如今朝廷就是以为我等易虐,拿了银子心安理得,却不知道民生多艰。敬琏以为如何?”

“所见略同。”徐元佐道:“所以学生揣度,应该是与少山公志同道合:直接控制官府,控制财富再分配。”

翁笾清场就是打算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所以对徐元佐此言并无意外。他道:“要想做到这般程度,可不是一家两家能够说了算的。”

“所以少山公要借着这回清丈田亩,银钱入库,做一笔大买卖,好将不服阁下的小商贩都吞掉,先要在苏州府做到令行禁止,说一不二。”徐元佐轻笑道。

翁笾神色如常:“敬琏弟既然看透了,又有承诺,想来跟老夫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何又在巡抚那边设下阻碍呢?”

徐元佐挥了挥手:“海刚峰那边算什么阻碍?少山公真是逗我了。”他喝了茶,道:“真正的阻碍在于,我想做的事也是一样啊。要想做到治朝廷而不治于朝廷,不是一家两家,也不是一府两府,甚至一省两省都很难说。若是少山公肯与我联手,我也甘于副手之位,则南直尽在掌握之中。”

“若不然……”

“那学生只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继续朝着目标走了。”徐元佐笑道。

翁笾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道:“敬琏啊,我客气叫你一声贤弟。你可知道我为了此事隐忍了多久?准备了多少银子?囤了多少货?”

徐元佐感受到的一股澎湃如潮水的气场压了过来。

“我不需要知道。”徐元佐道:“我只需要认清目标,一步步往前走就行了。至于路上有人抢道也好,有人劫道也罢,我都不会退避的。”

翁笾目光中益冷冽:“少年人当知道螳臂不可挡车。高阁老与陈太监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当此风云之际,我要劝你一句:伏低做小也是智慧。”

“谢谢。”徐元佐道:“当此风云之际,我也说一句,请少山公思量。”

“但说无妨。”

“学生今年十五。”

翁笾心中大怒。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少年,真心认可这位“神童”。作为一名老者,他的建言可能不客气,但绝对是由衷和诚恳的。可是徐元佐这厮,一句“今年十五”,分明饱含了浓浓的恶意。

——是说我行将就木,你宛若朝阳么!

翁笾冷声道:“那又如何!”

徐元佐轻笑:“少山公,莫欺少年穷呀。”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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