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被水淹没已经数日,水位慢慢退去,但城中情况依然很糟。
城墙许多地段已经泡塌,城中也积满了淤泥,倒是蛤蟆多了不少,到处能听到呱呱的叫声。
水刚退去,居民跟士兵就忙着清理淤泥,整理晾晒物资,但一个个都愁眉苦脸,对守城已经趋向绝望了。
没法再打了,粮食很多泡了水,房屋也倒塌无数,再加上蚊虫滋生,根本不用攻打,过不了多久就得自己崩溃。
傍晚,晋阳城头,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正扶着城墙,满眼忧色的看向城外。
这位就是赵氏家主,赵无恤。
赵无恤的年纪跟智瑶相仿,两人也打了半辈子交道,互相都看不对眼,每次遇到了都少不了争吵。
这次,终于要分结果了。
“家主!”一个削瘦中年人轻轻走到了旁边。
他是赵无恤的门客,张孟谈。
赵无恤看了他一眼,轻轻说道:“等黄昏,你就出城吧!”
“唯!孟谈,必不辱使命!”张孟谈拱了拱手,咬牙说道。
赵无恤指了指天空中正在落下的夕阳,感慨道:“在城中的这些时日,我每日睡前,都在忧惧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躺在榻上,梦里总是遇到我父亲,他在怪我……赵氏,不能亡在我手中啊!”
他不是嫡长子,母亲更是地位卑微,是他父亲看他才能出众才选他为继承人的。可以说,赵无恤身上被寄予了延续赵氏的厚望。若是赵氏就此灭亡,他就算战死,又该如何面对父亲与祖先?
直到夜幕降临,张孟谈才匆匆出了城,趁着夜色,直奔魏氏营寨而去。
而此时,韩虎恰好正在魏驹的营帐商谈事情,很快有守卫来报张孟谈到来的消息。
魏驹立刻悄悄把张孟谈请到帐中。
“唇亡则齿寒!今智伯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刚到营帐中,张孟谈直接甩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
魏驹与韩虎面面相觑,都是叹息。
魏驹摇了摇头,说道:“我心知其然,可,若事情未成就泄露出去,那就是大祸啊!”
听到这,张孟谈顿时精神一震,连忙说道:“谋划从两位家主口中说出,只到我的耳中,岂会泄露?”
两人还是又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一直密谋到半夜,约定了发动时间,张孟谈这才离开了。
与此同时,远在几百里外的薪地。
此刻已经完全是战备状态,所有成年男子都开始分发武器甲胄,编入作战序列,并开始作战部署。
而同时,为了了解前线大军的情况,智朗直接截断了晋阳往智邑的通讯,只许来,不许回去,所有书信全部由他过目。
不仅如此,智朗还秘密派了一支前锋骑兵潜入了通往晋阳的那条狭窄通道附近,随时准备控制驰道。
薪城,此刻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大作坊。所有空余的院落,街道上,全都搭满了棚子。
有新生产的铁锅,有各种奇怪的木制工具,还有面粉,羊奶,肉,豆类,蔬果,盐……
这里正在制作军粮。
把各种食物搅拌,蒸熟,再烘烤成粉,接着再装到皮革袋子中,这就是全部的制作流程。
因为制作的极其干燥,所以这种军粮能保存相当久,经过试验,放置一周后吃了不会拉肚子,两周也仅仅轻微腹泻,完全达到了作战需要。
而且因为热量高,只需要吃很少就能维持体力,战马上挂两大袋,就能维持七八天的作战。
城门,智朗骑马从城外赶了回来,旁边跟着卫黎。
“军粮生产如何了?”智朗看了眼忙的火热的街道,说道。
“已经生产了三万余斤,而且每日还能出产五六千斤。”
智朗摇了摇头,“这些不够,远远不够,至少保证五千人每人每天三斤口粮,吃十天的量。”
“五千人?这么多!”卫黎惊讶的说道。
“这是至少,总之越多越好!发动城中的居民,以及城外的庶民,野人,只要未分配工作的,全部来制作军粮。我已经让工坊加紧制作炊具,要尽快把产量提上去,至少要有每天两万斤的产量。”
除了他手中的兵马,他也得为智瑶战败后的溃兵做准备。
对他来说,这也是机会,只要能成功接收那些溃兵,哪怕只有一小部分,都能让接下来的作战轻松很多。
面对可能突然多出来的人数,那自然要准备更多食物,不然就算接收了也不可能把人带回来。
就在智朗还在为随时发动的战争做准备时,晋阳城下,一场夜色中的逆转之战正在上演。
今晚的天气不错,月色皎洁,淡淡的月光把视野中的一切都盖了层灰白色,如同一副朦胧的水墨画。
汾水堤岸上,此刻正有智氏一队甲士守着,自从发现了水的妙用,智瑶对汾水也多了很多兴趣。
当然,也有提防。
不过,因为一直也没什么事,堤上的小吏不免松懈,早早的就回了营帐。而那些守着的甲士也一样无聊,只是聚在一块,熬过这漫漫长夜。
突然,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一道人影闪过,没人注意到。接着更多的人影站了起来,悄悄向堤上守着的甲士们摸了过去。
结果不用多言,那些甲士只来得及喊了几声,就再没了声息。
而那几道喊声的作用,却只是让营帐中的人转个边,继续呼呼大睡。
接着,甲士们陆续被解决,直到营帐中的守堤小吏也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整个堤岸上再没了一个智瑶的人。
“快!就在这,挖!”
大批人影拿着工具来到了堤岸上,照着一处地方就挖了起来,这里正对着智氏大军营寨。
他们的进展很快,并不需要挖的太宽,因为,倾泄而出的水会自己开辟道路。
数百人,一直忙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挖通了。
河水开始顺着通道溢出,接着越来越多,通道被冲的越来越大,直到汇成洪流,再也不可能抵挡。
仅仅几天后,汾水再次发挥了威力,只不过,这次被淹没的对象换了人!
当营寨中的呼喊声响起时,忙了很久的智瑶才刚刚躺下,他立刻站起来,刚要走出营帐,他的亲卫趔趄着冲了过来。
“宗主!大水来了!大水来了!”
也不需要他再说了,智瑶已经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奔腾而来的水流。但那水其实并不大,因为他们这里地势较高,顶多泡点水而已。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准确觉察局势的,大多数人只是被裹挟者。营寨中,此刻已经慌乱成了一片。
因为看不清情况,甲士们茫然的看着脚下流过的水,脑海中浮现的是前几日水淹晋阳的可怕景象,接着,自然就是巨大的恐慌。
有的在忙着往高处跑,有的在救物资,有的只是呼朋唤友的来回走着。
看到这景象,智瑶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往脑门蹿。
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有人要偷袭!
“传我命令,约束好各自部下。击鼓,聚集!准备迎战。”智瑶大吼道。
但问题是,这是晚上,本就看不太清,只把队伍集结起来就是个大问题。
当智瑶匆匆登上战车,随他集结起来的只有几百亲卫部队,以及少量甲士。
而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战车的轰鸣声。
智瑶顿时大急!来不及了,战车根本来不及准备。
“敌袭!结成步卒军阵,就地迎敌!”智瑶绝望的大吼道。
但很可惜,此刻军官都找不到自己的士兵,更别说迎敌了。
当借着月光,看到赵魏韩三家汇聚在一起的旗帜时,智瑶顿时目呲欲裂,几乎要大骂起来。
魏韩,怎敢如此啊!
“宗主!快走吧,再迟来不及了!”智瑶的亲卫急声劝道。
再打已经意义不大,一方是有备而来,一方却慌乱不堪,结果根本不用多想。
智瑶却咬牙切齿,大喊道:“随我迎敌!”
他不愿放弃,也不可能放弃!
他要为大军集结争取时间。
万余甲士啊!这是智氏大半精锐,若此战覆灭了,那他就算跑回智氏又能怎样?还是免不了覆灭的结果。
所以,他本就别无选择。
智瑶的驭者很快驱动战车,后边跟着他的亲卫数十乘,以一种极为悲凉的姿态向对面的敌军冲去。
“智瑶!”赵无恤很快认出了智瑶的车驾,畅快的喊了一声。
“贼!”智瑶大吼一声,取下长弓,搭箭就射。
但很可惜,还没到跟前箭就落了下来,还未到射程。
当双方接近到数十步时,智瑶正要再搭箭,但迎接他的却是密密麻麻的箭矢!
智瑶的腿上中了一箭,但他只是一个趔趄,就继续搭箭,朝着赵无恤的车驾射了过去。
“智瑶!你果真年老了吗,此箭无力啊!哈哈!”赵无恤得意的大喊道。
“匹夫!”智瑶怒吼着,扔掉弓箭,抽出了佩剑。
双方已经要撞到一起了。
但等待智瑶的不是战车对决,而是更多的箭枝。
他的驭者已经中了数箭,但却一声不吭的继续驾车。
而智瑶的腹部也中了一箭,接着是胳膊,他手中的剑变得不稳,目光微微沉下,魁梧的身影也慢慢佝偻起来。
“智瑶!拿命来!”
听到耳边炸响的吼声,智瑶双目猛的圆睁,奋起余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正好与近在咫尺的赵无恤四目相对。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支长矛刺了过来,智瑶退了半步,手中剑却怎么也抬不起来,眼看着那寒光正中腹部。
“啊!”智瑶野兽般低吼了一声,手中剑突然竖起,朝对面的赵无恤掷去。
接着又是更多的剑戟刺了过来,当智瑶的双眼彻底闭上前,他只看到赵无恤捂着胳膊,显然并未伤及要害。
智瑶战死了。
这个压在赵魏韩以及中原诸侯心头数十年的人,终于战死了,以一种极其憋屈的方式。
而此刻,智氏大军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大局已定。
持续了两年的战争,在这一刻,终于彻底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