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用完早膳,瞧着日头不错,景娴便吩咐人把贵妃榻移到外头廊檐底下,又叫人把福儿的摇车也挪到旁边,周围围上纱幔。因皇家的规矩,女儿家都没有正经的名字,便是皇上的公主们也只到了出嫁之时才得一个封号,平日都按着序齿叫。景娴的小格格按理排行第四,只是她觉得有些膈应,好似抢了别人的女儿似的,就给她取了个小名,私下里叫着便宜。
“这一晃都快入夏了,福儿的新衣裳都备下没有?”景娴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家闺女翻身,见她摇摇晃晃好容易靠着两只藕节似的胖胳膊支撑着坐起来,坏心眼的轻轻推一把,又倒了回去。
“早就备下了,肚兜和夏衫全是咱们自己做的,想着改日主子得空了就呈上来。”凝碧打点着茶点,眼睛不时往院门口瞟。
流朱拉拉她的袖子,一边道:“主子,您打发去家里的人回来了,说是东西都送到了,是三爷亲自收下的,老爷和大爷、二爷都不在家。三爷说了替家里谢过主子恩典,家里一切都好,主子不必惦念。听说小格格上月病了一回,很是担心,让主子也保重身体。三爷还让人捎来一些东西,这是单子。”
景娴看了不过是些有趣的孩童玩意儿,多半是给福儿的,笑道:“三哥真是再也长不大的,我还记得那会儿我伤刚好,他也带着这些来逗我,如今偏又拿这些给福儿,怪道阿玛总说他不长进了。咦,这荷包是怎么回事?”
“三爷说这是三奶奶特意做的,给主子戴着玩。”
景娴心知这是三哥在给她递消息,便道:“这个到有趣,也是嫂子一片心意。”说着便捡了一个戴上,“行了,剩下这些都拿回房放着吧,福儿可还玩不得这个。对了,把那拨浪鼓留下。”
有了拨浪鼓的吸引,福儿翻身翻得更加勤快了,不停地想要寻找发声的源头。宋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主子,小格格还小呢,可别累着。”
“才动了这么一会儿,怕什么,我瞧着呢,还未出汗。嬷嬷心疼她,可正是这样才能长得壮实些。你瞧民间的孩子,打小跟着父母下地劳作,还不会走呢就在泥地里打滚,可照样长得健壮。我那时候跟哥哥去自家庄子上就见过一个孩子,两三岁的年纪,晒得黝黑,满底下乱跑,磕了碰了也不哭闹,站起来拍拍土就继续闹去。像宫里或是大户人家,哪有这样养孩子的,一个个到了四五岁还抱在怀里,一个喷嚏就要请太医,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可你瞧瞧,农家也没什么庶子庶女,偏能拉扯大一堆萝卜头,再看看这里。”景娴说着便摇摇头,她也是听奶嬷嬷说起才想明白这回事,孩子太娇宠了也不好,真是会养不大。
陈嬷嬷笑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听主子说了才明白过来,怪道您见天的要小格格晒太阳,还撺掇着她翻身。”
景娴摸了摸福儿的背,渐渐热起来了,便不再逗弄,若是出了汗再吹风,可就不好了。“我也不过现学现卖,从前哪里知道这样的事呢。福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遇上的奶嬷嬷也是好的。陈嬷嬷,你回头准备些东西给她家里送去,家里孩子也小着呢,倒替我来照顾福儿,怪不容易的。”
福儿的奶嬷嬷周氏正好拿东西回来,听见这句话赶紧过来跪下谢恩:“多谢主子,能伺候格格是奴才的福气。这些日子主子见天的赏赐,奴才已经是感激不尽了,不过尽本分而已,当不得福晋夸奖。”
“这也是你应得的,我也不要你磕头谢恩,只多帮我照顾好福儿就是了。”
这周嬷嬷也不是糊涂人,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便又说了两句好话就去照看小格格。
景娴才悠闲的喝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小厨房精心制作的点心,就又有事找上门来。
“主子,高侧福晋身边的柳依求见。”
被打扰了闲情雅致的景娴自然有些不悦,懒懒的问道:“什么事?”
“奴才恍惚听着是那边院里短了些什么东西。”
景娴无奈的放下茶碗,这高氏真是见天的给她找麻烦,这弘历也是,偏把这样得罪人的事交给她来做。原来一过完年富察氏就病倒了,西三所的事务在弘历的示意下就交给了景娴。这件事除了弘历,恐怕就没有人满意的,包括景娴自己。富察氏如今都在养病,是个什么想法也不清楚,而这位正得宠的高侧福晋可就不同了,几乎有事没事就要给景娴添点堵。
“去把人带进来。”景娴又问身边的宋嬷嬷,“嬷嬷,这几日没出什么岔子吧?”
宋嬷嬷仔细思索了一回,回道:“这每个月的份例都是按时、按量发放的,每个人都有定例,想来他们也不敢暗中使坏。要说有什么短的,恐怕是有什么东西坏了想要添置吧。”
景娴点点头,只要不是给她安罪名,由着高氏闹去吧。
那柳依一身翠绿的宫装,袅袅婷婷的走进来,颇有些倨傲,直直的挺着背,连头也不低一下。
景娴心中暗笑,这人倒是跟她主子一个样,也不知哪来的这股子傲气。
也不等景娴发话,陈嬷嬷便在一旁喝道:“大胆的奴才,见到主子也不知道行礼,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柳依冷不防吓了一跳,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上:“奴才知罪,求侧福晋开恩。”
景娴依旧慵懒的半卧在贵妃榻上,正眼也没瞧她,淡淡的说道:“罢了,若换做我院里的人,早打出去了,想来各自规矩不同。看在你主子的面上,就饶了你这一回,下回再让我遇上,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奴才记下了,谢侧福晋开恩。”嘴上这样说着,柳依心中却是恨极了。这侧福晋摆明了说她是没规矩的,连高侧福晋也捎带上了。
“说吧,这又是怎么了。”
“回侧福晋的话,原是前日就让人报上来了,房里一套雨过天青的茶具摔了一只茶碗,不知怎么到了今儿也没补上。还有就是,听说各处都得了新进的夏纱,偏我们院里没有,主子怕您贵人多忘事,便让奴才来多嘴问一句。”
景娴猛地起身,对着身边的宋嬷嬷道:“呵,你们听听,这哪儿是多嘴来问一句,分明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接着又提高了嗓门,指着柳依喝道:“我倒是想先问问你,你算个什么身份,问到我这里来了?”
柳依依旧跪在地上,这时候也有些支撑不住,之前都说这位性子好,说难听一些就是没脾气,管了几个月的内务都是照着之前福晋定的规矩来的。自家主子几次三番找茬,也没见她吭声,一件件都办妥当了。她也是打量着这位侧福晋好欺负,自己又在王爷那里露了脸,今日才特意领了这份差事,向侧福晋“兴师问罪”来了,谁知竟然提到了一块铁板。
“奴才该死,是奴才胡言乱语,不会说话,侧福晋饶命。”
景娴捋着手中的帕子,道:“果真是个不会说话的,高侧福晋对你们宽容些,却不知祸从口出,若不好好学学规矩,将来得罪了贵人可是了不得,越发的连王爷的面子也没了。陈嬷嬷,你的规矩一向是好的,烦请嬷嬷教教这个奴才,也学些好歹。”
陈嬷嬷也不多话,从后头走上来,对着柳依就是两个大嘴巴子,真真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完了还自己先甩两下,想是疼得厉害。那柳依更不用提,十五六的年纪,脸上的皮肉最嫩,一下就显现出五道分明的印迹,还有一两条血丝,却是被陈嬷嬷手上的戒指刮的。可怜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烧,只能捂着脸跪在那里,半点不敢言语。
景娴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横竖跪着的不是她,自然不用着急。这头三个月她力求稳妥,又没有争强好胜之心,也料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只是她可不是真的那么好欺负,连一个奴才都来给她脸色看。瞧着日头越来越高,景娴才开口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这宫里不比外头,更不是高府,想要什么都得紧着她来。甭管是衣食住行,都有个规矩,各人有个人的份例。今儿这边短了,明儿那边缺了,也不管什么原因都要补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就是小门小户的也得有个章程。也不是我非要做恶人,而是循着福晋的旧例来的,这也是宫里的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凭谁也不能改。至于那纱,宋嬷嬷,可是前儿我叫你送给海格格的那两匹?”
“正是,奴才亲自送过去的,也没碰见什么人,竟是被侧福晋知道了。”宋嬷嬷恭恭敬敬的回完话,又对柳依道:“你这奴才忒糊涂,就在海格格那里见了便满嘴胡说,什么人人都有的,还撺掇着主子到这里来要。若今日来的是你主子,一番计较才弄明白,岂不丢了你主子的脸面,竟不知你安的什么心,真真用心险恶!”
景娴拉着宋嬷嬷的手,笑道:“罢了,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奴才,还能指望办成什么事呢。那两匹纱是我送给海格格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下回我再往各处送点什么东西,一定提前知会她一声,免得又闹出这样的误会。对了,嬷嬷,一会儿让人也拿两匹纱给她带回去,也算让她可以交差,不然两手空空的回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连这两匹纱都不舍得了呢。”
柳依的脸烧的更加红了,真真后悔来了这一遭,只谢了恩便一溜烟回去了。待她一出去,院子里几个人都忍不住笑开了,只有景娴似笑非笑的看着门口,心里有一丝快意。从前只有她避让的份,只要是遇上高氏,别说她就是富察氏也不能讨到什么好处。今儿这么一出,她还就是故意把高氏当做筏子,杀一儆百,更是挫挫高氏的锐气。她更好奇的是,如果弘历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处置呢,还真是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