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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大舅母刘王氏劝他:“你可别横冲直撞地嚷嚷了出去,芸娘还要在这儿生活呢, 名声不要了!”

刘丰年这才憋着火, 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对众人道:“往后那聂老二家不论是谁, 一概不认不理,可晓得了?”

“爹,这还用您说!”刘家几个年轻辈的听到这些事,同样气得发狠,得了这话, 哪里会不照办。

沈恒安在里间听了半晌, 轻轻半坐起身,酡红的脸上丝毫醉态也无。

他原以为芸娘拒绝他是因为他相貌有损, 万没想到竟是以为他娶了妻?

这误会可大了!

他这辈子认定的妻子就只有芸娘一人, 又怎么会另娶他人。

沈恒安刚想要出去解释, 突然听到外间刘丰年又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说牛二柱被抓是沈恒安做的,可是真的?”

芸娘道:“除了他, 还能有谁有这样通天的手腕。”说罢, 又把自己对沈恒安身份的猜测告诉了他们。

沈恒听到这些,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竟然出了这么多纰漏, 但心中有忍不住浮现出几分骄傲, 他的芸娘, 果然还是一如往昔的聪慧。

刘丰年蹙眉, “我原本想着, 既然他对你有那么几分意思,又肯护着你,若是没娶妻,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但没成想竟是这样的出身,咱们这等人家高攀不得。”

刘王氏不赞同他的看法,“咱们芸娘这样标致的人物,纵使天王老子也嫁的,一个侯府出来的旁支少爷,怎么就不行了?”

刘丰年道:“你在家中操持内务,哪里晓得这其中的门道。”

他在外边经商,虽不曾见过什么侯爷将军的,但当官的却是认识不少,这些人都想着娶一个对自己有助力的妻族,更遑论京城那样的高门大户,芸娘虽貌美,但貌美在名利面前不值当一提,毕竟有了名利,貌美之人自当蜂拥而来,但反之,境况则大为不同。

“罢了,不提这一桩。”刘丰年叹了口气,提醒道:“等过了年,离你娘的百日可就近了。”

芸娘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只推说自己还不想嫁人。

“胡说!哪里有姑娘家不想嫁人的。”刘丰年愁啊,外甥女生得貌美,却更容易引得好色之人觊觎,今儿就算收拾了牛二柱,可她一日不成亲嫁人,总会让别人记挂着,“你这家里没个男人到底不行,旁人都这样欺上门来,那晚是你机警,躲过了一劫,万一没有呢?再者说,来人万一是图财害命,家中就你和明湛两个,谁能敌得过?”

芸娘沉默,她承认,舅舅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哪怕是她自己能当家,可兄弟少的人家都免不了被人欺负排挤,更何况她一个女人。

“成亲可以,但我要招赘!”她思索良久,松口说道。

刘丰年先是皱眉,随即目光望向屋外,隔着厚重的棉帘子也能听到孩童的欢声笑语,芸娘这是舍不下明湛。

他心中熨帖,道:“这有何难的,我明儿回去便让你舅母打听一番。”

屋内的沈恒安急了,说好的三年之内不嫁人,怎么转眼就变了卦!

他恨不能立刻出去对芸娘说自己愿意入赘,可承恩侯府如今就这样一个独子,沈焕定不会让他如愿,他这么做只会害了芸娘。

男人迟疑了片刻,又听得芸娘道:“不论家世相貌,只要人品过得去……体格健壮就成。”

倒不是她喜欢体格健壮的,只是怕来个弱柳扶风的书生,那谁护着谁,还指不定呢。

左右在聂芸娘心中,这夫婿招赘来便是个镇宅的阎王,自是越凶神恶煞越好。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里屋的沈恒安,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虚掩着的门。

突然,门内传出一声闷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跌落。

芸娘起身推开门,发现竟是沈恒安从炕上滚了下来,正在那冰凉的石板地上躺着呢。

与表兄一道将他重新抬回炕上,不知他是酒醉的疯态,还是刚才摔狠了疼得慌,两只手胡乱挥舞着,芸娘忙去安抚,她那纤纤玉指刚碰到男人粗糙的大手,竟被他反握住紧抓不放了。

好在两位表兄将人抬上炕便出去了,她侧身挡住两人交握的手,胡乱说了句:“我倒杯水给他解酒。”

等到刘焕闻兄弟俩出去,芸娘这才松了口气,想要挣脱沈恒安的手,却怎么也挣不开,一来二去,心中竟有些恼了。

这人哪里是喝醉了,分明是装醉骗她!

聂芸娘冷了脸,低声斥道:“松手!”她怕外头的人听到,不敢高声。

沈恒安好不容易厚着脸皮占一回便宜,舍不得松手,又怕真的惹恼了聂芸娘,正犹豫间,又听到她恼怒道:“以后你还是别来了!”

他吓了一跳,眼前一时的欢愉比起长久的算得了什么,连忙松了手,睁开眼,悄悄看她的脸色。

出乎意料的是,芸娘的脸颊上竟挂着一抹微红,沈恒安犹疑,难道她喝酒了?

他吸吸鼻子,没闻到酒味,仍是那淡淡的脂粉香,沁人心脾。

“我……”沈恒安抬眼,想要解释,却又寻不到好的说辞。

他借酒装醉不说,还趁机占了芸娘的便宜,与那登徒浪子有什么分别,可他确又是实打实的情难自禁。

芸娘杏目扫了他一眼,没理会他那要解释的眼神,转身出去了。

舅舅们今夜是要留宿的,聂芸娘打起精神,从箱笼里抱出几床被子,又去后院拾了一筐柴,饶是冰天雪地,冷风呼呼地刮,可胸口那股子闷气却没有一点儿要消散的意思。

她搓了搓脸,将柴火一点一点地往刚点了火的炕道里头塞。

因着连日来的风雪,原本晒干了的柴有些回潮,一见着火苗,冒出呛人的烟来。

芸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掩着嘴,心中仍是有些不得劲。

话都已经说得分明,他又何苦来招惹自己!

想到那人掌心的温度,她咬了咬唇,既已经应了舅舅要招赘的事儿,便不要再想这许多。

刚刚她在里间说的话虽是一时羞恼,但此时细想想,借此断了来往,又未尝不可。

沈恒安身份贵重,她又没有那做妾的念头,两人没甚缘分,还是莫要往来的好。

想明白了这一茬,芸娘将最后一把柴填进炕道,转身回了堂屋。

她得叫他走。

然而芸娘进得里间一看,哪里还有沈恒安的影子,若不是炕上的被子起了褶子,几乎就像是没人睡过似的。

刘焕琴看她表情疑惑,笑道:“走了有半晌了,你刚出去他就醒了,说是要回家去收拾什么东西。”

芸娘低低应了声,道:“东西厢房我都收拾妥当了,两位舅舅并舅母住在东厢两间吧,西厢留给表哥表嫂还有表妹他们住,不过只有两间房,要委屈你们了。”

“这有什么,我刚嫁进来那会儿,常同小姑睡,如今焕琴嫁了人,有人贴心疼她,我这个做嫂子的倒没了机会。”焕礼媳妇笑着说。

“嫂嫂惯会拿我打趣。”焕琴亦是笑。

她怀里的周长乐也咕哝着要跟舅妈还有娘亲睡一块,逗得众人愈发开怀。

芸娘瞧着他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融洽模样,觉着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心底那点儿郁结之气竟渐渐散了。

隔日,聂芸娘送别舅舅一家,在村口又遇着了沈恒安。

聂明湛想要挣开她的手,跑去寻他,芸娘没放。

她头一次板起了脸,冷硬地对弟弟道:“不许过去。”

聂明湛不明所以,笑嘻嘻地同她说:“阿姐,我不瞎玩,就跟着沈哥哥。”

芸娘咬咬唇,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想要错开沈恒安,直接回家。

不料,男人径直拦住了她。

“芸娘……”沈恒安心中忐忑,他昨儿自聂家回去,三分醉意全然消散,悔不迭地,好不容易才借着牛二柱这事儿揭过了先前那一页,自己又挖了个坑跳了进去。

“聂姑娘。”芸娘神色淡淡,言语间却疏远了几分。

外男称呼自己的闺名本就不妥当,只是乡下没这么多规矩,芸娘也不在意,可如今既要与他划清界限,这称呼上便不能再这样含糊不清。

沈恒安一愣,心头仿佛有根刺扎着,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竟瞧出几分痛楚。

芸娘咬了咬唇,想要走,偏偏聂明湛拽着她,不肯离开。

坐在牛车中的刘焕琴掀开帘儿回头望,远远瞧着这两人对面而站,聂芸娘长身玉立,牵着明湛,沈恒安身形挺拔,微微低头,仿若一家三口。

她低声同母亲刘吴氏道:“我瞧着芸姐对那沈公子并非全无情意,怎么就……”

刘吴氏点了点她的脑袋,“人家是侯府里出来的少爷,你芸姐要招赘,他的身份怎么可能,我瞧她是个果决的,往后莫再提这事儿了!”

宫里的女人,上到尊贵无比的各宫之主,下到洒扫伺候的女官女侍,无一不姿容昳丽,可谁没个着急上火长痘生疮的时候,脸上免不得会有些许疤痕痘印,寻常的宫女亦或者出身平平的嫔妃,只能用脂粉遮盖,抑或去太医院讨要祛疤的药物,可地位尊贵的主子们大多出身世族,百余年的积淀,一张祛疤美颜的方子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出身河东薛氏的皇后娘娘。

聂芸娘也是瞧见这生药铺子,才猛地想起,有一年薛皇后同圣上去西山围猎,不知怎的从马上摔了下来,磕破了额头,伤愈之后,额角便留下了一道疤,皇后的母族便派人送来了一张药方,用药之后不过半月,薛皇后的额头就光洁如初。

各宫娘娘啧啧称奇,私下里同芸娘打听那药方,她不想惹祸上身,一概推说不知。

但事实上,皇后娘娘的药并没有经过太医院的手,而是由她最为信任的女官云锦,亲手熬制而成。

聂芸娘迄今为止,还记得那方子上的内容,是取桑白皮、藏红花、当归、芒硝、五倍子与蜈蚣粉,调以蜂蜜,熬制成稠膏,静置一日,待膏变为黑色,便可敷在疤痕处。

想起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便是按着方子去药铺抓了药,调制药膏为沈恒安祛疤。

可聂芸娘绝非一个行事冲动之人,尤其是涉及到宫闱之事,她已习惯了在心中斟酌再三。

沈恒安被芸娘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注意到她盯着自己脸上的疤痕,下意识地便低下头,眼中蓦地浮现出沉郁之色。

他知道,以聂芸娘那样出色的相貌,合该配一个温润如玉的书生,红袖添香,亦不失为一件美事,又怎么会瞧上他这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糙汉。

可沈恒安不甘心。

他从十三四岁起就惦记着聂家那娇娇俏俏的姑娘,想要娶她为妻,他记着芸娘同她说,要多长些本事,才能不受人欺负,才能安身立命,所以他卖了自己的家当,给镇上的游徼当束脩,同他学拳脚功夫,打算等到闯出一片天地的时候,就去聂家提亲。

得知聂芸娘被送进宫选秀的那日,沈恒安追着马车跑了足足二十里地,脚上穿着的草鞋都磨破了。

他光着脚往回走,半道上遇到一个村子的老太太过八十大寿,请了不知哪里的戏班子来唱戏。那戏台搭得十分简陋,衣服绝算不上精美,唱得更是荒腔走板,可偏偏沈恒安看入了迷。

那戏讲得是一个穷书生心悦相府千金,为了她弃笔从戎,苦战多年,终于凯旋,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沈恒安回到永宁镇,拿了个包袱皮塞了破衣裳,就到长河郡的征兵处报名去了。

在旌旗摇曳、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粮草不济饿肚子的时候,在受了伤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在草原上迷了路差点埋骨他乡的时候,在那些个生生死死的瞬间,只要一想到聂芸娘,他就能挺过来。

十年,用命搏来的战功与官职,他镇守在西戎与大安朝边界的每一个日夜,都在想着等到得胜还朝的那一日,该要与她如何相见。

沈恒安甚至还大逆不道地想过,若是芸娘还是个宫女,便求了圣上赐婚,若是她成了皇上的妃或嫔,他就是算是撇下这荣华富贵反了,也要把她抢回来给自己做媳妇。

回京之后,他多方打听她消息,才得知皇后身边的女官云锦,是长河郡青阳县永宁镇人氏,年方二十五。

他还没来得及跑去找皇上赐婚,就又听说云锦因着此次大败西戎,求了皇后娘娘恩典,出宫回乡去了。

好不容易打赢这场仗等着娶媳妇的沈恒安万万没想到,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连庆功宴都没参加,直接丢了帅印,卸了盔甲,追到永宁镇,又到柿林村,才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儿。

十年未见,聂芸娘模样愈发娇艳,略圆的脸盘儿褪去了青涩,一双丹凤眼眼波流转,眼尾微微上扬,颇具风情,就算是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藕色夹袄,不施粉黛,也无法掩饰她的美貌。

“沈大哥、秀莹嫂子,你们带着明湛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前头药铺子一趟。”聂芸娘踌躇许久,还是无法放着沈恒安不管,他对她有恩,那她帮他治好了疤,就当是报恩吧。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聂芸娘便提着几个纸包从药铺出来,沈恒安撇开心里那点不痛快,急急地问:“可是你病了?”

聂芸娘摇头,看向谢文氏,“嫂子,镇上还有其他药铺子吗?”

谢文氏道:“怎么,东西没买全?这安仁堂是镇上最大的医馆药铺,若是他家买不到,去了旁人家,也是白费功夫。”

“嫂子就莫问了,带我去便是。”聂芸娘怕谢文氏误会,没打算把给沈恒安治疤的事情说出来,再者,这方子虽然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但毕竟是宫里头的东西,若是教旁人知道后传了出去,指不定最后会追究到她头上来。

聂芸娘谨慎惯了,一连换了三个药铺,才买全了这方子上的药。

谢文氏见她拿得多,提醒道:“这眼瞅着过年,若是无什么大病大灾,还是莫随意用药的好。”

“我倒是不知还有这样的说法。”芸娘笑,“嫂子放心,这药是涂抹的,不会犯了忌讳的。”

几人往城外走,聂明湛见着那卖炮仗的,伸长了脖子往摊子那边瞧,眼巴巴的,沈恒安瞧出来,同芸娘说了声。

摊子上多是周边百姓自制的花炮,用料不精细,胜在便宜,聂芸娘曾听说过这花炮炸死人的事儿,不敢冒险,左右瞧了瞧,领着大家去了家花炮行。

因着过年,隆裕花炮行的生意极好,两个伙计并一个掌柜都招呼不过来,张书玉这个东家也出来帮着招呼客人。

聂芸娘一行人一进门他便迎来上来,瞧见这打头的小娘子,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涌出激动的神色来,“敢问姑娘可是姓聂?”

芸娘闻言抬头一看,怔愣片刻,试探地叫道:“书玉哥哥?”

“我刚还怕认错人了,没想到真的是芸娘你。”张书玉笑,又迟疑道:“你这是……回来了?”

聂芸娘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熟人,一时有些激动,点头道:“对,回来了……以后都不去了。”

沈恒安瞧着那青年的神色,瞬时间起了危机感,轻咳两声道:“这位是?”

“哦,差点儿忘了。”聂芸娘回过神,互相替他们做了介绍。

以前聂芸娘同父母住在镇上时,隔壁便住着张书玉一家,因着年龄相仿,又都是商户,来往便极为密切,顺带着两个孩子也一同长大。

沈恒安听她一口一个书玉哥哥叫得亲切,恨不能咬碎一口牙,偏偏那人还言笑晏晏地看着,还谢他照顾芸娘。

他护着自己个儿的媳妇,还用得着旁人道谢吗!

“听这模样,你同芸娘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谢文氏打趣,“不知张公子可有娶妻?”

张书玉一听这话,再瞧聂芸娘还梳着姑娘的发髻,脸瞬时一红,低低道:“拙荆过世已经三年了。”

谢文氏本是瞧着他相貌堂堂,又在镇上经营着这样大的一间铺子,与聂芸娘还有些故旧,有心撮合,没料竟会问出这么个答案,顿时歉疚道:“我不知道……”

“不妨事的,我……”张书玉想说家中正在为他说亲,又觉得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太过唐突,只能道:“我娘要是知道芸娘回来了,定然高兴,不若等会儿大家去我家里坐坐吧?”

“不必了,我们买完东西回去还有事。”沈恒安直接拒绝。

他何尝看不出这人对聂芸娘的心思,更何况……

两人一个俊,一个俏,幼时乡邻们最爱拿他们打趣,那时沈恒安常常在聂家附近游荡,自然听了不少这样的话,还跑去远远地瞧了张书玉一回。

那少年弱不禁风,哪有他身板壮实,能护得住芸娘。

想起往事,沈恒安的眉头皱了皱,他看向芸娘,“不是说买花炮?”

“对了,书玉哥哥,你们店里可有适合孩子玩耍的炮仗?”聂芸娘听他提醒,方才想起进店的目的,忙问道。

“自然是有的。”张书玉将她引到一排货架前,指着第三层摆着的零碎小炮竹道:“这些炮竹是我特意从郡府那边进来的,响声同一般炮仗差不多大,但填充的火药少,不容易伤着人。”

沈恒安看两个人仍有说有笑的,面色猛沉了下来,直接道:“那全都要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招手唤来掌柜的,直接将这一层货架上的东西打包,爽快的付了钱,这才道:“买好了,回家吧。”

聂芸娘眉头蹙起来,但当着旁人的面,自然不能与沈恒安直接争吵,更何况,就算吵起来,这男人也不一定听她的,说不得还会影响人家店里的生意,只能先同张书玉道别。

张书玉将他们送出门,还笑着邀约,“芸娘,以后来镇上,可千万要到我家中去一趟。”

沈恒安哼了一声,脚步更快,聂明湛迈着一双小短腿跟不上,他腾地将人单手抱起,脚步未停。

哼!

就不信芸娘这回还不追上来!

卧在门边狗窝里的大黑,听到开门的响动声,迈着小短腿儿跑到芸娘脚边,低声地呜咽着。

门外,沈恒安披着件玄色斗篷,落在肩头的雪分外明显,他的眉毛眼睫都结了一层白白的薄霜,唯有那一双眼,分外明亮。

聂芸娘蓦地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侧开身让他进门,“你回来了?”

“应了同你们一道过年的,我当然不能失信。”沈恒安喉间溢出笑来,目光落在了芸娘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刀鞘,眉头猛地蹙起,“家里这几日遭贼了?”

他的话音刚落,院内的墙角便发出簌簌地声音,聂芸娘神色陡然一紧,慌忙回头,发现是风吹落了那棵歪脖树上的雪,松了口气,对他道:“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她弯腰将大黑抱回到狗窝里,抓了把雪擦净手,引着沈恒安去了厅堂。

炭盆中还余了些火种,芸娘又加了些炭,这才在圈椅上坐定,才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抽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铁匠铺的东西,端的是朴实无华,好在分量够,落在桌面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

她咬了咬唇,突然觉得有口难开。

那天夜里的事芸娘没有同任何人提起。

村头的林寡妇不过是爱俏了些,村里就传言说她是个不安分的,男人死了偷汉子,压根不记得她侍奉瘫痪在床的婆母,照料嗷嗷待哺的孩子到底有多么不容易。

她家里半夜闯进来一个男人,要是传了出去,旁人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指不定还要把这件事传成什么样呢。

沈恒安见她面露难色,不忍叫她为难,道:“你若是不想说便罢了。”左右他自己也能查探清楚。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聂芸娘道:“前几天夜里,确实有人溜了进来,我用剪刀把他给捅了。”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唯有那紧握的双拳泄露了她当时的惧怕与慌张。

也许是沈恒安望着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厌恶,而是满满地关心,她慢慢地将自己是怎么发现家里进了人,又是如何将对方弄伤的事情说了出来。

归根结底,她才是倒了大霉的那个人,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这件事交给我,你不用担心。”

沈恒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看得聂芸娘心中一惊,还没等她开口,男人又笑起来,道:“赶了一整天的路,饿了,还有什么吃的吗?”

他神态自然,聂芸娘下意识地点头,“韭菜肉馅儿的饺子,你吃吗?”

沈恒安不挑食,弯了弯唇,“你做我就吃。”

聂芸娘脸一红,转头不看他,直接起身去了厨房。

待到锅里的水烧开,将那在雪地里冻成硬疙瘩的饺子下了锅,芸娘才猛地反应过来,沈恒安又不是没家,何必来她家里讨吃的。

他这几日不在村中,想来是什么年货都没有备下的,就算是有,冷锅冷灶如何弄饭吃。

他答应了来陪明湛过年,自己总不好连口饭也不给吃,直接将人赶走吧。

聂芸娘胡乱地想着,锅开了,白沫溢了出来,她回过神,忙揭开锅盖,将那一个个浮起来的白白胖胖的饺子盛到碗里。

一碗热饭下肚,沈恒安冻僵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个盒子,往桌上一放,趁着聂芸娘回厨房的功夫,悄无声息的走了。

聂芸娘回来,瞧见桌上放着的雕八宝纹紫檀木长方盖盒,微微一愣。

看来她猜得没错,沈恒安的家世相当了得,毕竟这紫檀木可绝非寻常百姓家能用得起的东西。

她打开盒子一看,里头放得是几个装着胭脂水粉的小瓷盒,那瓷盒底部,还有京城七宝轩的落款。

芸娘将东西收了起来,打算明日还给沈恒安,这些东西太贵重,她收不得。

然而翌日,她带着明湛去寻沈恒安,可谁料他竟然不在家。

聂明湛撅着嘴,委委屈屈地嘟囔着,“阿姐骗我,沈哥哥根本就没回来。”

“阿姐何时骗过你。”芸娘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道“今儿大年初一,兴许是你沈哥哥出门走亲访友去了,我们改天再来。”

这一等,便等到了初五那日,家家户户刚放了破五的鞭炮,一群从青阳县来的衙役,就闯进了聂老二家中,直接将牛二柱五花大绑。

村人们怕官兵,又忍不住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聚拢在一起看热闹。

牛二柱冲着衙役中的一位大喊道:“三福兄弟,我是二柱子呀,跟你一道光着屁股蛋儿长大的二柱,你快跟他们说说,叫他们把我给放了。”

那衙役撇过脸,一副装作不认识他的模样。

聂孙氏和聂杏儿哭天喊地,求这个求那个,最终牛二柱还是被衙役给拖走了。

临走前,那领头的衙役还撂下话来,“牛二柱为恶乡里,祸害百姓,正月十六一开衙,县令大人将会公开审理,你们若是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现在赶紧说出来,否则到时候,小心治你们一个包庇之罪。”

求情的聂孙氏母女愣在原地,村人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家被牛二柱偷了几只鸡,摸了几个鸡蛋的事儿都说了出来,就连大姑娘小媳妇涨红了脸,供出了牛二柱曾经调戏过她们的事儿。

芸娘站在门外,远远瞥见了沈恒安的身影,男人的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

衙差走了之后,村里人这才犯起了嘀咕,这牛二柱虽然平时偷鸡摸狗,但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何至于被抓到牢里头去呢。

聂孙氏求到里正谢有金面前,“二柱子平时没少给大家伙儿添麻烦,我替他给你们赔不是了,求里正你救救他,我和杏儿她爹还指望着二柱养老呢!”

县衙直接来的人,谢有金一个小小的里正如何插得上手,急忙将她扶起来,道:“当务之急得先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么着,丁老三今儿没走亲戚,他那牛车在家呢,你赶紧去借来,叫杏儿她爹带着你们娘俩,去县城先打听打听。”

聂孙氏抹了把泪,“你说得对,我这就去。”

可聂杏儿不愿意了,她怎么都没想到,牛二柱竟然背着她在村里头胡乱调戏女人,就连王麻子家的那个丑闺女也不放过,简直气死她了。

“我才不去,谁要救那个没良心的贼玩意,被关进大牢里头活该!”聂杏儿一跺脚,转身进了自家门。

聂孙氏和聂老二却放心不下,一个女婿半个儿,牛二柱现在就等于这家里的主心骨,当下便借了牛车,往县城去了。

不难猜出,牛二柱被抓这事儿是沈恒安在背后使了力气,听那差役的口气,最起码得被关到过完年。

芸娘放下心,整饬起待客的吃食来。

沈恒安过来时,芸娘刚熬出一锅糯米,锅台上摆着几个碗,碗底放置了红枣、莲子、核桃仁、山楂糕、花生仁等,她舀了一勺糯米倒进碗里,并且将碗口铺平。

男人歪着脑袋朝里头看,问:“这是做什么呢?”

“八宝甜饭呀。”聂明湛看到他,高兴地跳起来,扔了手里的柴火就跑过来抱住沈恒安的腿,“沈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芸娘笑,“我同他说你回来了,他不信,非说我骗人,跟我生了好几天的气了。”

“我才没有。”聂明湛听到这话,急忙转身跑到芸娘身边,“阿姐你蹲下来好不好?”

芸娘不明所以,弯下腰,小家伙儿抱着她的脖子,在她脸颊上猛亲一口,眼睛亮亮地看着她,“阿姐最好了,明湛最喜欢阿姐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芸娘摸了摸他的头,“乖,帮我给灶里添点柴。”

聂明湛仰头看他,“阿姐,那我可以邀请沈哥哥留下来吃饭吗?”

芸娘回头看了沈恒安一眼,他面色似有几分诧异,但很快就收了起来,嘴角弯弯,同样亮着一双眼看她,眸子里满是期待之色。

想到他先前留下的那些胭脂水粉,聂芸娘点头道:“也好,等会儿我再炒两个菜。”

吃罢饭,聂明湛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跑到院里去同大黑玩。

聂芸娘将碗碟端回厨房,并没有急着洗,而是从自己房里将那雕八宝纹紫檀木长方盖盒拿了出来,一同拿过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大些的瓷瓶。

还没等聂芸娘说话,看见她手里拿着什么的沈恒安就道:“这些东西买来便是送你的,你要是还给我,我也不知该送谁去,只好扔掉。”

“那你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芸娘道。

七宝轩的胭脂水粉在京城里极为有名,她也曾托宫里负责采买的内侍帮忙带过,亦是喜欢的。

沈恒安摇头,反问道:“你手里那瓶子是什么?”

聂芸娘这才回过神,低声道:“我知道有一方子可以祛除你脸上的疤,上回买药便是为了这个。”

除夕那夜见过沈恒安之后,不知为何,她笃定了对方还会再来,所以又翻出药材来,趁这几日闲着,熬制好了药膏。

“你每日涂抹,最多半个月,就能够见到效果,不过想要完全祛除,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

沈恒安愣住,聂芸娘曾是薛皇后的贴身女官,这方子从哪儿来不言而喻,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自己,芸娘竟然会冒这么大的险。

年关将近,北风凛冽。

永宁镇城门口的大槐树下,蹲着穿着羊皮袄子的粗实汉子,大抵是想借这除夕前几日的集会多挣些银钱。

不远处,自雾气朦胧的街道中走来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上身穿一件玉色海棠绣花夹袄,下面一条雪青云纹织金袄裙,头戴一顶兔皮软帽,露出一张白皙如玉的鹅蛋脸,模样娇俏,一对眸子甚是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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