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秋濠的生母名叫许西雅,出身世家,人如其名,是位名副其实的贵夫人,从来大气持重,此刻看到孩子平安回来,所有端庄都顾不上,只晓得搂着她儿一声心肝一声地流眼泪。
小歪扶着这位哭的花容失色的许夫人,一边劝慰,一边听跟在她后面出来的嬷嬷解释。
“夫人一早就在将军书房听到全聚豪客栈被贼人放火,里面的人死伤过半的事。算着日程,您又恰好该到那处落脚,急忙派人去找,一直没有传信回来,如此担心了一整天。还好您没事儿,少爷没事就好……”说着也抹起眼泪来。
小歪轻轻拍着许西雅的背,“你……”她捋了捋舌头,努力学成书里荻秋濠的语气,“母亲,孩儿没事。此趟要多谢阿蛮,若没有他,孩儿只怕……”她扶着许西雅进了屋,在祖父祖母一惊一乍的伴奏中努力用拗口的句式简略讲完自己的遭遇。
祖父便把阿蛮叫来,又问了小歪没讲到的细节,直夸他护主有功,好生赏了他。
小歪知道荻秋濠很得荻家长辈疼爱,却也架不住这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她昨晚背着个沉重的姑娘跑了一夜,今天又一直在马车上颠簸,疲惫不堪,骨头都要散架,末了实在撑不住,眼巴巴看着许西雅,“母亲,可传膳没有?孩儿……”她揉着肚子,一脸我都要饿死了的哀苦。
许西雅对她的心疼又翻了一番,忙让人在正厅摆膳。
丫鬟鱼贯而入,杯盘碗盏碟不停往正厅里送,小歪扫了一眼,大圆桌上少说放了二十多道菜,还在不停往上加。
许西雅叮嘱着丫鬟什么菜该放哪儿,又吩咐道,“二叔三叔那边估摸着也惦记濠儿没好好用晚膳,派人过去说一声,就说濠儿平安回来,弟妹们也许过来询问情况,再三五副碗筷吧。”
小歪听她叨叨这一通,才明白家里人为了等她,都还没吃晚饭。看到大家都不入席,她也不敢乱动,只能闻着洋溢的美食香气默默咽口水。
荻秋濠的二叔是做生意的,经常不在家里,二婶婶带着小女儿温娜,三叔以及三婶婶都过来了,进门向两位长辈问安后,不提别的,先围着小歪劈头盖脑询问了一通,内容和先前许西雅等人关心的并无差别。
小歪饿得前胸贴后背,忍着胃绞痛耐心回答了一遍。最后还是祖母喝止了三人,救她于水火,“都什么时辰了,只晓得问问问,孩子还没吃饭,饿出好歹来,看我不抽你们仨!”
众人这才住了嘴,一同入席。小歪粗略数了数,入座竟有十几二十人,还不算没来的和没资格上席的,她简直不敢想这府里有多少主子。
食不言,开席后就只听得见杯盏响碰的细微声响了。小歪这辈子吃的最好的一顿饭,是蹭舍友在夜上海的聚会,因为紧张,舌头发木,没尝出咸淡。夜上海那顿和眼前相比,如同一根牛毛和整头牛的差别,简直不够看。有好几道菜小歪连怎么吃都不知道,偷偷看着身旁的嫂子吃了,她才敢有样学样动筷子。
膳后,众人漱口吃茶,二婶婶这才笑着打趣,“咱们阿濠出门历练一趟,吃饭都变斯文了。”
祖母表示赞同,“人也识礼多了。”
祖父则说,“孩子就该放出去多锻炼,天天拘在家,能长成什么样子。”
三婶婶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濠儿是有福之人,以后是顶顶有出息的。父亲没有疼错孙儿。”
祖父杵着拐杖,有些得意,“我看人的眼神,向来是不差的。”
小歪听得心惊胆颤,那句“荻家上下皆将荻秋濠当做男儿,其本人也一向以男儿自居”真不是夸张,这些人确确实实认定了她是男的。那许西雅呢?荻安呢?
许西雅温柔的看着小歪,摸了摸她的手,并不接话头,任由他们说得热闹,凑近小歪问,“是不是累了?”
小歪诚实点头。
许西雅这才抬头说,“等了这一天,兵荒马乱的,夜已深,父亲母亲年纪大,该歇了。我看濠儿也疲累,有什么话等明日再问吧,先让他回去歇一歇。”
小歪对许西雅感恩戴德。
小歪辞别众人回院,许西雅不放心,指了两个丫鬟提了羊角琉璃灯护着她回去。小歪不禁又是一阵感激。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住哪儿,一个人摸回去,摸到天亮也未必能找对位置,有府里的人带路就不同了,至少不会迷路。
府里各处挂着灯笼,灯影幢幢,黑影摇曳,入夜了有些黑黢黢的恐怖。蜡烛不比电灯,小歪跟着丫鬟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眼睛四下乱瞄,结果被墙角一道影子吓得一跳,尖叫声被丫鬟一句,“澄小姐,您怎么在这儿?”给堵在喉咙里。
荻秋澄是荻安唯一的庶出女儿,略长荻秋濠几个月,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她平时除了请早晚礼,很少往祖父祖母那边去,估计是专程来在这里等荻秋濠的。
小歪暗自皱眉,看荻秋澄走到面前来。矮矮的一个小人儿,穿了身绿色的裙子,眉眼深邃,容貌艳丽。荻安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除了荻秋濠,其他女儿都长得娇小美丽,就荻秋濠一个异类,生得又高又壮,打起架来比大哥荻秋泽还要厉害。
小美人儿眼巴巴看着小歪,张嘴就是,“阿濠,听说你昨晚在全聚豪客栈遭遇劫匪,十分凶险,你且将死里逃生的经过细细讲来。”
小歪想把这美人的嘴给缝上。
“我累了,阿澄。明天在和你说吧。”
荻秋澄巴巴地看着她,担心了一天,结果等来这么一句话,有点委屈可怜。
小歪叹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乖一点。”
荻秋澄的脸就这么一点点变红了。她抬手按着刚刚被小歪摸过的地方,呐呐道,“阿濠,你怎么出去一趟,变了这么多?”
小歪:“???”
“我,我哪儿变了?”小歪如临大敌,以为荻秋澄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你从前都只凶我,不哄我的。”荻秋澄一把抱住她的胳膊,“阿濠阿濠,你这趟出去是不是遇到女人了,所以学会了温柔?”
小歪:“……”
“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问阿蛮去,哼~”小美人儿兀自脑补的高兴,一颠一颠的走了。
小歪身心俱疲地转身,对丫鬟招招手,“走吧,别管她。”
荻秋濠住的地方叫睦元堂,只住她一个,即便几大丫鬟和小厮也填不满房间,地方格外宽敞。
当她看到自己院子的门,为终于可以休息而热泪盈眶时,从里面冲出一个小孩儿,和她撞了个满怀,又一下子跳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开口就是,“濠表哥,你可算回来!听说你昨晚在全聚豪客栈遭遇劫匪,十分凶险,表哥且将死里逃生的经过细细讲来。”
小歪脚下一绊,在门槛上摔了个狗吃屎。
再来个人问这么一句话,小歪会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还是烧死在昨晚会更好。
小歪好不容易把二叔家的熊孩子荻温函打发走,已经是凌晨一点,她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精力参观荻秋濠的“闺房”,倒在床上就沉入梦乡,睡得人事不知。
穿越何止是个技术活,更是个力气活,想到从此以后要被别人当成男的,还是一个文武双全体力过人的将门之后,小歪真想一睡不醒,睡死拉倒。
天不遂人愿,天没亮小歪就被叫醒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黑眼圈快拉到下巴,看着抖开衣裳要帮她更衣洗漱的丫鬟,拖着嗓子问,“干~什~么~起~这~么~早~~?”
“将军派人过来叫你呢。昨儿个将军回来的晚,老将军和夫人都不许他过来打扰您睡觉,所以没让人来叫您,留着今早仔细询问。少爷您快些穿上衣裳,要是去晚了,将军又得训您。”
丫鬟锦绣一段话说完,发现小歪抱着枕头又睡着了。
“……”
小歪把脸整个埋在冷水里浸了好一会儿,才驱散困意。梳了头发换了衣裳,只来得及喝杯温水,就被小厮叫走了。
睦元堂离正书房可远,小歪晕头转向的跟着小厮来到荻安的书房,敲门前听到里面有争吵声,她略微停顿,偷听了一耳朵。
是许西雅在和荻安发脾气。
“好好的一个女儿,被你养成什么样子了?!你到底要把她折磨成什么样才甘心?泽儿性子温顺,非你所喜,我知你想再要个男孩儿,当初也认定濠儿是个男孩儿,我体恤你盼子心切,把她当小子养我忍了,整个府里上上下下把她当成少爷我也忍了,现在你却让她去做那些凶险的事情,差点没能回得来,你眼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
“你冷静些,我怎么就不疼她了?濠儿的能力你不懂,让她待在后院是天大的浪费。你看你总是和我闹,却不问问濠儿想要的是什么,闹能闹出结果来吗?濠儿要是想当女子,我还能拦着她吗?你总是这样不冷静。”
“我怎么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我差点就失去她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呜……”许西雅哭得伤心极了。
荻安大概是抱住了许西雅,嘴上嫌弃语气却是温柔的,“你看你,都快抱孙儿的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
小歪觉得这会儿是肯定不能进去的,她踱步出回廊,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回想刚刚偷听到的话。
荻安说她想当女孩子,他不会拦着。小歪却清楚,她这幅尊容,即便变回女儿身,也没有男人敢要,但她又确确实实不想走荻秋濠的老路。上阵杀敌,定国安邦,成为梁国史上第一位女性大将军,九死一生的,多累啊!
即便不上战场,也不能当官,白桢那家伙是下一任梁国皇帝,她要当官必然会和他有联系,小歪是怕了白桢的手段,坚决不和他产生瓜葛,以免落入他手,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要想个绝佳的谋生之计,不靠家族也不用靠男人,自己能养活自己,活得膘肥体壮。
可若是荻秋濠,还有一身绝佳的本领和一个聪明的脑袋,小歪作为新时代米虫,委实身无长物,想在物资贫乏文化落后男女格外差别对待的古代活下去,实在有些赶鸭上架,强人所难。
小歪想的出神,背后突然有人咳了一声,她回头一看,忙站了起来,喉咙滚了滚,“父亲。”
荻安负手站在廊下,他生得魁梧,气质威仪,让小歪小心脏直抖,气都喘不好了。
荻安声色沉沉,与方才和许西雅说话的温柔调子截然不同,“全聚豪客栈一事,大理寺已派人去查,自会有人处理,你可不必多想了。”
“啊?”小歪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荻安把她的沉思当成是在惦记客栈杀人案,心想大将军呦,我林小歪可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时刻忧国忧民。心里这么吐槽,身体却诚实地做出立正姿势,“是,父亲。”
荻安瞥了她一眼,语调软下来,“可曾受伤?”
“一点皮外伤,不打紧。”小歪说,“阿蛮为引开贼人倒是受了些伤。”
荻安道,“已经请大夫去医治。我听阿蛮说,你的身子出了些状况,使不出武功来了?”
小歪虎躯一震,天大的好机会,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她张口胡诌,“是,父亲。孩儿也不知为何会如此。”
荻安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歪感觉半边身子都被他这巴掌拍得痛麻了。“看你脚步虚浮,绵软无力,是中毒的征兆。你这一路,可曾吃过什么奇怪饮食?”
小歪哪里说的出来,呆呆回答,“不,并不曾。”
“江州岐郡是献王封地,他一向与我不对付,你是我最器重的孩子,派个人在你饮食里下毒再容易不过。可恶!”荻安边琢磨边说,最后很有损大将军气概地骂了一声,“他娘的!”
有其女必有其父,荻安和荻秋澄一样,也是个脑补界的大牛,他分分钟脑补出献王看他不爽很久,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趁他的“儿子”在岐郡做事,让人下毒废其武功的阴谋诡计来。
小歪直想锯了自己的膝盖,双手奉给这位大将军。
“你此番前去岐郡,护送太后寿礼有功,又拿到献王世子杀人夺地的证据,走,随我进宫去,领你应得的赏,也向皇上讨个公道。”荻安就要推着她回房沐浴更衣进宫觐见。
小歪顿时急了,“不行,父亲,万万不行!”
荻安疑惑,“怎么不行?”
小歪能说她这一进宫,皇上亲自提了她的品级,从此以后就和官场和白桢脱不了干系了吗?
她当然不能。
小歪憋的脸通红,“那什么,我那个,来那个……父亲,我……”
荻安反应过来,堂堂护国大将军僵住了。
差点忘了这个孩子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回去回去,这个时候你还出来乱晃甚么?!”荻安把小歪驱赶出院,苦恼地捂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