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怔然回首,见文琅一身深青色宦服,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后面。
青色衣衫因为沾了水,故而成了青灰色,袖口处还泛着黯淡的缎光儿。
“文琅,你真的在这里……”
秦深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边上的玉娘。
这一动作落入文琅眼中,他清俊风朗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冰冷愠色。
“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他迈步上前,抬手攥住了秦深的手腕,轻轻往后一带,把她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虽然他没有用蛮狠的力道,但是秦深依旧感受到了他的坚决和愠怒。
玉娘笑得花枝乱颤,眉眼处藏不住的挑逗风情,若不是秦深还在场,她几乎要黏到文琅的身上去了。
“头一次见你这般生气,原来你也是有脾气的呢”
玉娘敛了几分笑意,轻叹口气:
“别把人当成傻子,你的这位小娘子,心里头怕早疑着你了!你其实也门清儿,这事不是避开不谈就能翻篇的,我现下替你掀了,那也是快刀斩乱麻呀”
“我的家事,不需你来插手。”
文琅现下后悔极了,当初就不应该为了银子带着秦深去樊楼。
玉娘面上轻浮着,心里却是忌惮文琅的,见他生气了,便无奈一耸肩不再言语了。
秦深一直被文琅攥着,她觉得手腕上一阵阵发疼,知道玉娘几次三番的调侃,文琅都在极力在忍耐自己的脾性。
实在吃不消了,她闷哼出了声儿,然后扯了扯自己的手——
文琅这才意识到自己弄痛她了。
他忙松开手低头看去,见其手腕上泛出了红印,眼底露出了一抹无奈的歉意。
秦深温笑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开口道:
“玉娘留了我吃饭,天太晚城门已经关了,我又执意要回家,她只好带我走了这里……既然这么巧咱们碰上了,那便赶紧回去吧,再晚些,我娘和庚哥儿一定会担心的。”
她丝毫不提别的,就像街头偶遇一般,浅淡说着话儿。
不是不介意,只因她心里明白:无论文琅是什么身份,哪怕他真是卫槐君的替死之身,那也是她和他之间的家事,容不得一个外人置喙挑唆。
文琅闻言有些错愕。
他原以为秦深会当场发飙,质问他近来的种种事情,甚是会责怪他的隐瞒,但她一句也没有问,只是温柔笑着,用自己温热的手回握上了他的……
心里泛上点点暖意,他愠色尽消,清风和煦的笑意重回嘴角。
点了点头,文琅应道:
“好,咱们回家再说。”
……
回滩头村的地下路,显然文琅十分的熟悉,不需要玉娘再引路。
“从宫里出来走了水路了?怪不得你常常一身湿的回家,庚哥儿还说你走夜路不当心,摔进水沟子里去了。”
从地下一处潮湿的泥洞钻出,文琅一手撑开掩在洞口的草苫子,一手把秦深给拉拽了上来。
“宫里只能从水井口走,若碰上阴雨天,难免湿了衣衫,从前赶着回家下地干活,也没时间换一身干净衣服。”
“我说呢,就算是替主子们办事,哪有经常出宫的道理,原来你也是偷摸着跑出来的呀?”
文琅偏头看了一眼秦深,想要说的话吞吐不出,最终还是化作了一抹苦笑。
从地下城出来,是京郊的一片竹林。
秦深认识这里,这儿北面进入竹林,再走小道翻山麓过去,约莫走一个时辰就能到滩头村了,比外头的官道会快上许多。
月中宵,四下寂静无声。
秦深螓首微偏,见清辉月光,在文琅身上渡了层朦胧的光儿,将他的身影拉得纤长。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温热的掌心包着她微凉的手指,两个人脚步踩在竹林落叶上,沉默下,唯有沙沙之响。
这一路,她细想了想,大概也能想通几件事。
大抵是因为文琅做了卫槐君的替身,作为交换,卫槐君允他两块玉坠子,让他能护下两个人来。
他平日里在宫中当值,做藏书阁一些闲散的活计,一日两日消失不见,从地下城出宫去帮卫槐君做些替身之事,有东厂遮掩着,想必也不会惹人怀疑。
或许是察觉到她有心事,文琅的步子也放缓了下来。
“你怕么?”
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秦深不知如何作答。
怕什么?当宦妻的时候她没有怕,嫁个有克妻之说的丈夫她也不惧,但是如今她却搞不懂自己的心,一旦想到文琅随时可能替卫槐君去死,她心里其实有些难过。
说不上怕不怕,只有愿不愿。
“只能这样么?至死方休?”
她没有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文琅停下的步子,立在一株青竹之下。
细细的叶,疏疏的节,斑驳了他似竹般的俊挺身姿。
“死对于我而言,才算得是解脱吧。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就和这地上的影子一般,从来都不属于我自己。”
他的声音清冷空洞,其中涌动的情绪,也被竹林夜风吹散了。
“这是哪里话!你有爹有娘,有名有姓,有妻有子,有家有室,这些都属于你,你拥有的那么多,怎么舍得去死?你可得好好活着呢——”
秦深渐渐读到了他眼底死灰复燃的一点眸光,再接再厉,勾起一抹笑:
“不然等明年咱家种了麦,谁下地拖犁呀!少与我说那些混账话儿,你得活着,岁岁年年,青丝白发。”
文琅一瞬不动的看着秦深。
她脸上的癞疤好了七七八八,在夜幕之下,只见她生得柔美靓丽,一双眼睛莹光烁然。
文琅抑住心中那份感动,上前将人搂入怀,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嗅着她云鬓上的发香,在她耳边哑声道:
“无论生死,我定不负你。”
秦深让他这一抱,有些紧张的僵起了身子,但怕现在推开他,有些辜负这撩人夜色,风月情关。
罢了罢了,若自己的这一份温情,能让他觉得舒服一些,淡了那些悲观的念头就好。
这般想着,她抬起了手,慢慢圈上了他的的腰,然后,颇有安慰意味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走吧,月色虽好,可山里头冷哇,我怕是要得风寒了——阿嚏!”
正说这话,一个打喷嚏打了出来,她身子跟着打了个寒颤。
文琅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衣衫还是湿的,这样抱着秦深,叫她让夜风吹久了,非得病不可。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待温热起来后,才伸手裹住了她的,然后拉上往前走:
“快到了,等回去我烧热水给你,你洗了个澡,喝碗姜汤再睡。”
“恩,好。”
秦深跟在他身后,俩人挨着一起往林子深处走去。
地上一双影子依偎着,叫浮动的月光拉得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