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连着两个晴天,到第三日,除了背阴面略有些残白,其余各处都只是微湿的样子。
林钰在绣坊待了两日,督促着绣娘们做这做那。林轻盈抽调了最得力的绣娘给她,她仍不满意,逼得林轻盈也不得休息。郭管事原本只是在一旁笑着伺候,结果被林钰差遣着连忙两日,一张脸都没了俏色。好在第二日晚上,赶制给姜芳瑶的衣服做好了。
白色绣云纹嵌金线窄袖襦衫,配红蓝间色长裙。紫色帔子上用银线绣着白梅花。那花大小形态不一,或含苞待放或盛开如锦。岐头锦履上倒是没有绣什么纹路,只是用粉色的珍珠拼缀成大大的花朵,可随着走动微微摇颤,观之令人心神摇荡。
另一件是阔袖广衫,锦半臂,内束紧身小裙,曳地七尺,配小蛮靴。质地上乘,绣工一流,无懈可击。
林钰着人点燃沉香,熏染片刻,又好生包裹其他成衣,送往街市铺子。
这一夜她睡的不甚踏实。
姜云瑶来取衣服时,身边只跟着那天被姜芳瑶责打的小丫头。小丫头脸上的掌印尚未消肿,神情怯怯的,躲在姜云瑶身后。
难不成那天风风火火一堆仆从丫头护卫,都是姜芳瑶自己的?听姜芳瑶贬损姜云瑶的庶女身份,可虽然嫡庶有别,在这姜府里的差别也太大了。
林钰浅浅施礼,姜云瑶忙屈膝还礼,随后姜云瑶便随芳桐引往摆放成衣的裹布几案前,细细验看。
那日姜芳瑶挑选了样衣后,又提了一大堆的意见。这些都是按照那些意见改好的,有二十几处大小改动。姜云瑶细细去看,不时微微点头,显然是记忆力很好。
不多时衣服验看完毕,姜云瑶着丫头妥善收好,交付了银两感谢道:“这一番修改,真是难为林老板了。因长姐非常在意此次采选,故苛刻之处,请林老板原谅。”
声音温润好听,说出来的话也好听。
林钰一笑,客气了几句。姜云瑶的丫头小琴已经收好衣服,主仆二人作别而退。
姜云瑶走在前面,芳桐已打好帘子。水绿色的锦靴就要跨过门栏,林钰在后突然道:“姜小姐,你回去为别人送嫁衣吗?”
姜云瑶一只脚顿在半空,稍停半刻,终于收了回来。回头站定,一双眸子疑惑地看向林钰。
“这些衣服是长姐采选入宫所穿,若有幸当选,也可称为嫁衣。”姜云瑶缓缓道,避重就轻,神情平和。
“那之后呢,姜小姐在姜府的日子,会好过些吗?”林钰唇角含笑,声音却冷淡清亮。
姜云瑶神情一震,几分懊恼之色,却又缓缓道:“小女生于姜家,即不用提篮叫卖于街市,又不用挥锄劳作于田埂,已然是好日子。”
林钰脸上一缕促狭,“所以姜小姐眼下被长姐随意贬损责骂,连自己的贴身丫头都护不住,也是好日子了?所以被同胞姐姐当做下人使唤,言语无半分尊重,也是好日子了。若姜小姐这么想,就只当我今日一番妄语,姜小姐请回,一路平安。”
姜云瑶整个身子转过来,素白的脸上一缕寒光闪过,“不然呢,林老板这一番话,除了挑拨我们姐妹感情,还有什么意思吗?”
林钰的手指轻敲桌面,一双眼睛澄澈分明,看着姜云瑶道:“我只是想问你,你信命吗?”
信命吗?
信自己一出生,就面临母亲做了三年外室,因终于生下姜氏骨血才由当家主母做主迁入姜府的命运吗?
信虽然同是姜家小姐,自己却困居小室,与丫头仆妇同住的命运吗?
信眼下虽然她也适龄,却根本不被人提起共同参加采选的命运吗?
信主母已准备为她说亲,对方竟然是个六十岁老秀才的命运吗?
姜云瑶一双手攥紧,看向对面的林钰。
“我,不信。”她说。
林钰窄窄的肩膀松弛半刻,忽的笑了起来。这笑又很浅,只是眼窝和嘴角都含了暖意。
“我也不信,”她说,“所以,你想不想改变一下命运呢。”
姜云瑶近前一步,她的丫头早听得迷糊,抱定丝帛呆立在门口。芳桐一把扯住她,半拉着走出去了。
门帘放下,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女孩子的气息。
林钰坐在茶台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姜云瑶一礼坐下,不再说话。
她在等,等林钰开口。
冷静自持,是能在深宫左右应对得当的性子。
“我先说条件,”林钰道,“你可以同意,也可以拒绝。”
姜云瑶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并没有做声。
林钰继续道:“我要你做我的棋子。”
做棋子吗?
姜云瑶一双眼睛迷离片刻,继而道:“什么样的棋子。是身先士卒,死在前方的棋子。还是谋定而后动,助你一臂之力的棋子。”
林钰一笑,浅浅道:“第二种。”
“你需要我做什么?”姜云瑶问。
“我需要你安居内宫,与我传递消息。我要知道朝臣动态,知道商路信息,知道亲贵喜好。我要你做我的眼,做我的耳朵,我要你冒着被打入冷宫的风险,传递消息,助我功成。”林钰一字一顿道。
“我能得到什么?”姜云瑶问。
“你能摆脱姜家,伴皇帝陛下左右。”林钰神情认真。
“呵,”姜云瑶不复先前温润面容,神情嘲弄而笑。
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懦弱。林钰看着她也笑起来。
相比那个自己丫头被打也不敢出头的女子,她更喜欢眼前这个。
“你不信我?”林钰道。
姜云瑶站起来,身子倾泻居高临下,胳膊支着桌面,脸上嘲弄之色更显。
“林老板,能做到如此,你怎么不去?就算你年龄不够,花几个钱涂改一下名册也就是了。你知不知道,我若此举不成,恐怕连姜家都回不去了。”
违背主母意愿,跟嫡女作对,自行参加采选,落选后的日子当然不好过。
被嘲笑被责骂当然少不了,也可能更随便把她糟践了。
林钰看着她,神情含笑道:“我不会去参加采选,是因为我所图甚大,大过伴皇帝陛下左右。”
姜云瑶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林钰会这么说。
伴皇帝陛下左右,不是全天下女子所求所盼吗?
皇帝陛下登基才十多年,如今正是四十多岁正当年。
听说又深情缱绻,是多少豪门女子的梦中佳人。那些有幸入宫城觐见的豪门之后,哪一个不是浓粉饰面,渴望被皇帝陛下一眼看中呢。
虽然宫门深深步步凶险,然而那是最高的权势,最大的门第,最盛的尊荣。
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捷径。
林钰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映照得姜云瑶微微愕然。
在这双眸子里,有聪敏有忧伤,有笃定有快意,唯一没有的,是欺骗。
她旋即一笑,站起身整理衣襟道:“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