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许老师,那我们就走了。”
“苗校长,郭姨,再见。”许霜降站在校门口,笑着挥挥手,“我会把小黑看住的。”
“看看,看看,养一只羊要多少人来费心。”苗校长笑呵呵道,“让我们小许老师都学当放羊倌了。小许老师,你就让羊关在里头,下午给它扔把草就行了,我们黄昏头就回来了。”
“对,小许老师,难得一个休息天,你休息休息。”
“好的。”许霜降噙着笑道,眺一眼岸边,一艘小木船正摇着缓缓靠岸。“四爷爷来了,郭姨,给四爷爷拿个红薯去吧,我这个还烫着。”
郭姨托起手心里的两个红薯:“我拿的有多,你自己吃。”又热情地嘱咐一遍,“小许老师,腌肉挂在大铁钩上,你拿下来自己切两片蒸。”
“知道了。”
许霜降望着苗校长和郭姨走下坎坡,四爷爷放下了船桨,立在船头等。
河面上有一层轻烟似的雾,早晨在这里,有种司空见惯的诗意。
四爷爷永远穿着那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右后肩针线开裂了,不过他没在意,坦然地每天穿着撑船。许霜降刚来时,就是坐他的船渡河到了学校。这个六十七岁的五保户,力气还很大,一手就拎起了许霜降的大箱子,乐呵呵说着不沉不沉。
那时候是夏天傍晚,四爷爷穿着塌了圆领的白旧老汉衫,敞着中山装,河面上夕阳拉出长长一条红带,美不胜收。许霜降坐在船尾,都不敢朝四爷爷中山装上针脚豁开了的肩膀处多瞧,生怕老人家介意。后来她发现四爷爷一点都不介意,到了秋天,天气寒凉,四爷爷里头换一件袖口发毛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多加一件毛背心,外套依旧是那件单布中山装,身子骨比许霜降这个年轻人都耐寒。
许霜降星期六去镇上小街买日用品和菜蔬,就是搭四爷爷的船,渡过河,走三公里的崎岖土路,再坐一辆一天只有四班的乡村中巴车,颠上两小时。
四爷爷的船,每天都载上对岸村里的七个学生来上学,似乎那边村里给了一点补贴。到了周末,若是两岸村里有人要渡河,和他提前说一声,他也会来接送,来回收一块钱。这极小的小本生意也难做,现在哪个村里留下的都是老人孩子,除了孩子上学,老人们在家拾掇农务,很少出门,有些老人省惯了,哪怕挑担赶大集,都会绕着山路走,不会花上这一块钱穿河道。
许霜降瞧着四爷爷载上苗校长和郭姨,摇着木桨离岸了。
她拿起红薯剥了一块皮,凑上去咬了一口,眼角漏出笑意来。当年她在国外,多馋那一口红薯啊,那真是论只卖的,一大袋土豆顶一只红薯,还要她跑去中国店。现在红薯多到她吃了发慌,一天隔一天地早上吃蒸红薯,有时晚上还有灶灰烤红薯当饭后点心,郭姨会做菜,红薯切块油里炒,放几根辣椒,就是一盘菜,咬上去咸辣吃进去甜,味道复杂得让她不好形容。
许霜降走到老槐树下,还没到她的房门口,就已将手中的红薯麻利地吃完了。
红薯的记忆追到深处,总有一个人,在他那间小公寓里笑吟吟,她坐在他腿上,把一只红薯掰成两半,她一半他一半。
许霜降舔了舔指头上的红薯末儿,那记忆才起就湮灭了。
星期天总是极寂寞的,整个学校就静悄悄没一点人声。这一天,苗校长和郭姨都要回家一趟。他们的家很远,原本每周六早上回去,周日晚上回来,但许霜降来后,他们怕许霜降一个人晚上睡在学校不安全,回家就压缩到了周日当天来回。
许霜降其实很耐得住寂寞,奔进奔出有很多事忙。苗校长走了,她正好将屋内阴晾的衣服挪出去,晒晒太阳光。她踩着凳子在老槐树的树干上绑了一圈绳,拉到她的窗格木条上扎紧,那些平时不好意思晾晒出来的小衣裤就一件一件甩上去。
蚕丝被也抱出来。这床被,现在是她随身物品中数得着的资产,趁着今日晴好,搭到那篮球架的横杆上吹吹风。
中午十点半刚过,她就开始做午饭。
自打来了这里,许霜降的作息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天天早睡早起,连同早中晚三顿饭都提前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晚上没有娱乐活动,电话信号不好,网络上不了,电视机也没有,有时候刮风下雨还没电,她基本上批完作业就睡觉,生活规律而清简,也十分不错。
她学会了用大灶蒸饭,炒菜确实还不行,经常翻着锅铲忘了灶下添柴,忙乱不堪。不过她今天午餐做南瓜焖饭加一碗蒸蛋花,那还是可以胜任的,她只要放米放水放南瓜,上面加一个木蒸,放上打好的蛋液,再盖上锅盖,就可以一直坐在灶后煨火。
现在她也不太用那电磁炉了。
郭姨烧灶不仅是因为灶上的铁锅容量大,而且还是为了省电费。许霜降在这里待着待着,也不由自主能省则省,电磁炉的功率太大了,抵多少只电灯。
这间厨房是几年前兴建教学楼时,苗校长央泥瓦匠在老房子里顺便砌砖搭出来的,瞧着拙简又实用,许霜降很是佩服苗校长的巧思。水池是长条水泥槽,小孩子们中午吃完饭,拥进来洗碗,可以好几人一拨,总是有说不尽的乐趣。水池旁边又是长条形的瓷砖台,切菜摆碗,空间尽够。
许霜降最喜欢瓷砖台下那设计。垒的是空心砖,苗校长往砖孔里架上几根竹竿,用布条编一编,就成了网格装的搁架,一共有三层,长颈老南瓜摆了好几只,今年新挖的土豆红薯也各有一篮。
她有些小精明,取了一只没有大肚瓢的瘦南瓜,不用额外挖籽,自头部切了一截,龇牙咧嘴地去皮,又忙乎乎拿个塑料淘箩淘米。鸡蛋是她向四爷爷买的,老人家卖给了她三十只鸡蛋后,连周六给她摆渡都不收那一块钱了,弄得许霜降极不好意思。
她把二十只鸡蛋煮了白水蛋,给孩子们一人发一只,添了一道菜。两只拿去下到了生日的糊涂面里,现在还剩八只,郭姨给她放得好端端地,拿了小箩搁在唯一的一个木橱柜里,盖了一张报纸,做饭时,从不动,只叫她周末自个炒着吃。
许霜降和郭姨苗校长是混着吃的,郭姨在教学楼后面厕所旁边辟了一个菜园,种点豆角青菜什么的,那几个南瓜也是今夏郭姨种出来的。她和苗校长每周回家,又带回来一些公婆种的土豆包菜,有时带条腌肉,这样就有了他们和许霜降的一日三餐。
许霜降星期六去镇上,会买回来一些郭姨没有的菜,为伙食做点贡献。天气热的时候她不敢买肉,就买些香肠豆干粉条海带干,等入了秋,她一口气拎回来一条五花肉和一条板油肉,一路闻着肉腥气,当时腻人,蔬菜里炒了肉丝,却极香极香,熬了板油,更是香飘十里。
说到肉,许霜降抬头瞧了瞧屋梁下吊着的郭姨家的腌肉,那切面上红滋滋的瘦肉纹理让她盯了半秒,才转进灶下生火。
烧火的半个小时里,是真正闲得让她发呆的时候。四周祥静,连空气都像在等吃饭,灶膛里的小树枝发出吱吱的开裂声,锅盖沿边一溜缝隙里袅袅起了白汽,悄悄带出米饭和南瓜的香味。她拨弄着火钳,总在痴痴盘算,要不去哪里觅一窝小鸡仔,鼓动郭姨在厕所后头给她搭个鸡窝,她也试试来养鸡?
你没养过鸡?顾一惟曾经这么肯定。许霜降牵牵嘴,什么都有可能。
一个人吃过饭,许霜降抹了灶台桌面,那锅可以不用洗,傍晚掺点水进去,热一热就是一锅粥,就点腌菜萝卜条,晚饭也有了,瞧,她都打算得好好的。
“小黑,我们走喽。”
小黑是只黑山羊,在郭姨嘴里叫羊只,许霜降刚来时挺稀罕看它,帮着郭姨扔把草进去时,会呼唤:“小黑,来吃,来吃。”
苗校长说,春节学校放假前,把它杀了,正好冬天里给孩子们喝碗羊肉汤。剩余的肉,家里过节吃。许霜降闻言便懊悔这么叫了它,有个名字会吃不下去,不过这名儿却也叫习惯了,只好继续叫着。
温顺的小黑除了有点臭,其他啥都好,许霜降想着以后她也会分一碗羊羹,对它尤其好,星期天学校里就剩她和它时,她总要兴致勃勃把它牵出去吃吃草。
初冬季节,草不甚多,地上难得见一摊两摊野草绿,她拿着赶羊用的细枝,慢悠悠跟在小黑身后。
郭姨经常放小黑出来,小黑认路,寻了一块地方低头啃草根,一点儿也不用许霜降操心。
许霜降闲时喜欢爬上那片高坡,她捡了三块小石头,垒了一个坐的地方。
多半天都不见人踪,只有一个大娘经过,可能是后村哪个学生的婆婆奶奶,距离有点远,瞅了她几眼,脚步略有迟疑,貌似想绕过来招呼,最后也没有过来。许霜降轻轻一笑,她在这里,其实是比较好认的,这家孩子估计成绩不怎地,家长都这么惧怕老师。
她望着下方那一片河面,以及河面那边山腰上的几间房,太闲了便会想爸爸妈妈,还有远方家乡其他一些认识的人,有时想起陈池,甚至只谋过一面的陆晴,恍惚间琢磨起一个问题。
如果天上有一双眼睛,穿透了所有房子的屋顶,将所有人的活动同时揽进眼中,若是它能理清他们的相互关系,会不会唏嘘?
因为它总是提前看到了故事。
有些人天天闷头做着自己的事,但不知道在另外的地方,有一些事正在发生,将要,或者终将要,影响到自己。
她仰头望向天空,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吗?
她只知道,她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所以她做着自己的事,沿着自己的路走,等着那处的蝴蝶扇动的风来,尽可能地守住自己的脚步。
孩子们也一样。
岁月自个儿悠悠稳稳,她这些算什么呢?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