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数据校验。”
“电压稳定,电流正常,信号传输稳定。”
“第二次数据校验。”
……
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知就是这一句句冷冰冰的校验声,这一连串的声音结束之后,它被赋予了一个序号:jct。
它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穿字母与数字组成的序列只是它的一个代号。而非姓名。
在这个时代,人类已经开始稳步进行星际探索。他们就像大航海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临近的各大星系掠夺资源,所有可以生存的行星都成为他们的地外殖民星球。
人类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了二级文明的水平,他们可以在可控范围内实现超远距离的行星级空间跃迁,也可以在实验室内制造出小型的空间虫洞,打开去往过去的时空隧道,甚至可以将虚无缥缈的情绪作为补给机械运行的一级能源。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类都生活在温暖和平的人造生态系统里,他们没有饥饿、疾病、战乱、痛苦,他们产生的所有幸福能量都成为补给远征飞船的能源。
只有少部分的人类拥有公元人类才具有的拼搏、斗争的思想意志,他们也是肩负起人类星际殖民的重任。
在他们眼里,那些温室中的人类已经不是他们的同类,只与那些待宰的牲畜无异。
而在那些温室人类心中,负责殖民远征的人类就像是嗜血的魔鬼,与那些残忍的野兽无异。
两类人,互不相交,却在相同的时代和谐地共存。
在这种大背景下,它诞生了。
它被赋予了一个与时代主流完全相悖的设定——去往过去。
要在过去寻找出幸福浓度最高的时间,然后将那个时间作为整个星际人类的能量中心。
这时的它还不知道,生性暴虐的殖民人类已经看不惯温室人类的惺惺作态,他们要消灭这些贪于享乐的族群,为此,他们需要一个足够支撑社会运行的能量点。
即便是翻遍人类进化的历史,永远也找不到他们自相残杀的根本原因。它怎么也不会明白,一个能制造出巨大的行星系飞船、能瞬间毁灭一个小型行星的智能种族,为什么会一直停不下残酷的族内斗争。
也许,杀戮与死亡,就是人类进化的最本源力量。
它被派遣到过去,对这个没能准确感知这个混沌时代的机器人而言,既幸运又悲哀。
幸运是它不必像其它机器人一样,即刻因为人类的残酷争斗而尽染暴戾。
悲哀是它只要一返回这个时代,就必然会成为这场无声战争的牺牲品。
它不知,所以它不畏。
一开始设定的时间是文明发展的最快速的公元13世纪,却发现即使是这文艺复兴时期,这个世界的人类的角落仍然充满了各种古怪的斗争。再想找寻其它时代,却发现不论哪个时期,人类好像都没有过真正和平的时期。
战争、饥饿、恐慌、灾难、疾病……各种消极因素在不断地制约着人类幸福感的增加。虽然整体的幸福浓度很低,但是每个时期却又总有几个小区域拥有异常高的幸福浓度。
权衡良久,负责整个项目的科学家决定,让它从人类开始直立行走后开始逐一统计各个时代的幸福浓度,以十年为一个间隔进行记录。旨在找出平均浓度最高的十年。
它进入了前往过去的时空虫洞。
在整个闪烁着各色量子闪电的轨道里,它遇到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时空风暴,被某个重物撞击之后,它耗尽了能量,掉到了一个位置的时间。
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科学家也没能及时发现它真正落入的时间,只能大约锁定在公元21世纪左右。这样巨大的偏差,也让后期救援的时空穿梭机耽误了很多时间。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它遇见了一个内心善良且极富正义感的少年,他们定下约定:你帮我补充能量,我帮你恢复记忆。
在两人初遇的那一天,少年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大白。
尽管它表面上表现得十分抗拒,却早已欣然接受了这个专属于它的名字。从被赋予名字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是那个思想机械的机器人,而是多了些东西。
到后来,它知道了那多出来的东西叫做归属感。
它和少年一起为自己的目的奔忙着,虽然根据星际纪元的时空律令,它可以在可控范围内对过去时空进行改变,但是它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中立,因为它想看看这个时代的人类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靠着极度圆滑的搪塞,它轻松维持着自己的中立,直到一个少女的出现。
少女的出现打乱了它所有的部署,她身上有种莫名的感染力,让它不自觉地就被吸引了。加上这个少女强大的逻辑能力,让它觉得自己的隐藏好像无处遁形。
营救少女的那次行动,是它自愿发出的,它好像从被设定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要保护这个女孩子。
它怎么也想不到,从这个时代之后,所有的人工智能的底层设定中都有一条隐藏很深的基础指令:“无论遇到任何情况,易天可的生命安全永远是第一位。”
这是易天可在这个时代全力推进人工智能发展后,一个延续了千年的设定。
它虽然不知道这个深层次的原因,但是它却是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守护任务。
一男、一女、一机器人,这样的三角组合就这样成立了。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也在各种大大小小的风波中获得了成长。
然而,每一次情感能量的补充,都让它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我为什么要这样义无反顾地帮助他们?
已经到达时空穿梭的最低能量需求,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时空?
我还能像这样和他们在一起多久?
……
以及到人类思考的终极之理——我是谁?
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思维辩证之后,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迈过了人与器之间的那道模糊界限,一步步地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它成为了一种崭新的存在!
也是有了这样的自我认知之后,它发现了星际殖民人类可怕的计划,也知道了自己无论何时返回那个时空,都必定卷入斗争的漩涡。
所以它选择了躲避,极力地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企图借此减缓时空穿梭机对自己的搜捕。
然而,拥有感动就必然会失去理智。
在一个又一个紧要的关头,在那些人类痛苦挣扎的时候,它还是忍不住出手相助。能量的补充越来越快,它离被发现也越来越近。
在能量恢复到足够多之后,它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时空坐标了,回归未来的倒计时已经从天变成了时、最后变成了秒。
陷入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它回想了所有与易天可和齐星宇一起经历的事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拯救被蒙在鼓里的温室人类!
即便这意味着它将违背生为人工智能的准则;即便这意味着它要被彻底摧毁。
星际纪元的科学家在发现它具体的时空坐标时,也用过预先设置在它体内的识别城西看出了它心中这个危险的想法。毁灭它已经刻不容缓!
他们立即派出了最新研制的时空穿梭机到这个时空来将它抓捕回来。
然而,就在跟着穿梭机返回到这个世界的瞬间,它逃到了近地的温室。这是个温暖祥和的地方,与它相比,圣经里的伊甸园也不过如此。通过这个温室的通知广播,它把殖民人类的阴谋告诉了这些仍在享乐的温室人类们。
你们不要在短暂的舒适中沉沦了,殖民人类找到你们的替代品,你们都会死!
就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后,它就被殖民人类的星舰锁定,瞬间捕获。那个魁梧的男人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最终把它说的话归咎到它的人格化上。
那些早已思想麻木的温室人类竟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甚至还开始担心它的人格化会不会影响之后人工智能法案的颁布。他们已经习惯了人工智能服务的生活。
尽管这些温室人类表现出了对殖民人类领袖的强烈信任。但谨慎的他为了保证计划不被温室人类察觉,并永久地消除它这个隐患,他让大法官配合演了一出戏——以人格化以及对过去时空的恶意干扰让它进入熔炉。
在最后的审判上,它变化成在那个时空最常显示的形态,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样子会让它觉得心安,会让它觉得自己仍是自己。面对大法官荒谬的审判,它选择了坦然接受。在它的认知了,它已经做完了所有应该做的事情。
虽死,吾往矣。
这个时代,环绕地球数亿万年的月亮已经消失了,人类为了上面珍惜的矿产资源,把这个让公元人类心驰神往了许久的“仙境”消耗殆尽。
用于销毁它的那个巨大金属熔炉就放在原来运行的轨道上。
熔炉采用了那时最新型的核裂变技术,主要用于冶炼月球上的珍贵矿产,然而,月球都被烧完了,它仍然燃烧着。现在,被星际人类用于处理各种生活垃圾。
执行处决的那一天,它被以最高规格的待遇严控着。
殖民人类为了彻底磨灭温室人类心中的疑虑,他们采用了全星际直播的方式将它的处决过程公布出去,让所有人类都知道它是一个低级的人工智能、一个口无遮拦的骗子、一个妄图倾覆这个时代的盗世者!
面对所有的谩骂和诋毁,它依然选择了沉默。因为它知道,即便自己愤怒的辩解也不过是给这些狡诈的家伙提供说辞。他们就更笃信自己是疯的。
坐上连接近地星舰的太空电梯,大白冷漠地看着地面以极快的速度远离,那黄沙漫天的世界距离它越来越远。上升千米之后,它终于冲出灰尘的迷雾,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原本在公元时代还一片蔚蓝的星球,现在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色彩,土褐色的尘埃风暴包裹着这个苟延残喘的地球。在靠近地球的那片漆黑的宇宙背景上,一座座壮观无比的星舰正迎着日光缓缓转动,这些星舰就是培育温室人类的“温室”。
这就是人类幸福浓度最高的时代吗?这就是最好的时代?它又开始疑惑了。
除了将它的处刑过程在全人类直播,这些善于心计的殖民人类还找出了早已尘封许久的公元人类对死囚的羞辱方式。他们要带着它在各大温室向那些愚昧的温室人类巡游。
巡游期间,有人朝它扔全息投影的番茄,有人扔破坏性的虚拟砖块,有人甚至直接冲过阻拦,在它白净的熊脸上吐口水。
它始终沉默不语,相信这些温室人类有明眼人能看出这是一场盛大的假戏。它不会给再给那些殖民人类污蔑自己的机会。
最后一个巡游的温室了。这里要比之前的那些温室规模要小不少。这里的人类信奉自给自足,在劳动中获得幸福感,对人工智能的依赖最小,也就对它没有那么强烈的抵抗情绪。
走过一家古朴的农家小院的时候,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在院门后远远地看着它。
小孩儿指着它问:“妈妈,那是什么?”
“那是怪物。”她说。
这一刻,它终于明白了,自己用尽力气做出的最后警告终究还是没能让这些习惯和平的人类警醒。
终于,它爆发了愤怒的嘶吼。
这声音吓了那妇人一跳,她赶紧捂住孩子的耳朵,躲进了里屋。
一直在直播镜头前宣讲的殖民人类领袖立即开始借此夸大它的攻击性,说人格化的可怕性,说它和一头随时会丧失理智的野兽无异。
结束了这闹剧般的巡游,它终于被押到了最终的处决地。
这是熔炉里最大的一个熔断空间,没有了那些堆积如山的矿石,这里显得空荡荡的,火红的熔浆表面不时喷发出细微的离子火花,灼烈的高温让正常人类无法长时间停留。
负责押送的人在将它完全固定在工件床上后就离开了,那场处刑直播也结束了,对于他们而言,进入熔炉就意味着必死。他们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看着头顶上缓缓向自己靠近的熔炼核心,它的内心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切都回不去了吗?如果可以,这些事情会改变吗?
在投入熔炉的前一刻,它启动记忆浏览功能。它感觉自己就跟平常的人类一样,在弥留之际开始了对自己人生的回顾。
原本紧闭的大门轰地一声被砸开了,冷冽的宇宙风呼啸地涌入这个烈火铸就的空间,它诧异地向门口的方向看去。
那墨黑的宇宙后面缓缓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火红的光映亮了他们温柔的脸庞。齐星宇和易天可站在那里远远地朝它挥手。
齐星宇指尖一动,环扣在它身上的枷锁瞬间就化为齑粉。
易天可欢快地跑过来,紧紧地把它抱住,高兴地说:“太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了!”
它看着齐星宇缓步走过来,手轻轻地搭在他们肩膀上,他一脸温暖的笑:
“大白,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