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烈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世间存在多少年了。一千年?一万年?千万年?
钟山的日夜,太长啊。就仿佛是极昼极阴之地,时光冻结成一段亘古,在那里,一切都是停滞的,一切都是荒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包括他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很老了。老得开始满头皤然白发,老得两眼浑浊声音沙哑,甚至连躯体,都已经一处处地衰老了下去,像日暮沉沉的暗夜,细雪纷纷清寒入骨。
很多时候,他跟烛九阴一样,闭着眼不睁开便能小憩一千年光阴。若不是为了重返这个大战之日,若不是为了挽救龙族和举世的危亡,他兴许,早就同归于天地消散成了万千碎片。
敖烈犹记得,记忆废墟的某一处依旧藏着当年浮沉的往事。
“师父和师兄们先去吧。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钟山。他们说,那儿是龙冢。”
他知道钟山乃是死地,知道此行可能有去无返。却没想到,待经年后他重出天日之时,浮世沧海已然阔别了一生。
钟山阴气缭绕,遍覆寒霜,里头没有枭鸟,也没有走兽,四处只有一片死亡笼罩的沉凉寂静。
敖烈那时踏入钟山结界,惊奇世上竟有如此造化之地,又苦恼于寻不得所谓的龙冢埋骨之处。
因知外界战事紧迫,他兜转了一圈,便打算折返而回,却不料钟山四周,容得人进却容不得人出,结界锁住了万丈青光,也锁住了他一条浩海白龙。
他不知朝夕暮旦,不知时日如逝,终日如孤苦亡魂游荡于钟山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快要放弃逃离之时,八荒**的气息终于有了一瞬更改。
那是……冥昧之中,上古神龙自沉远旧梦的一朝苏醒。
“汝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吾钟山之处?”
“你又是谁?你在哪?是不是你把我困在的这里?!”
山间跌宕起伏着重响回音,一声声都在回荡着,“这里……这里……”
敖烈看不见神龙在哪,也不知他的声音从何发出,只知厚重声响自四面八方扑涌而来,将他沉湮于阴寒气浪里。
“吾乃上古神龙,烛九阴。吾无处不在,此钟山便是吾躯一部分……可汝又是何人,闯入吾的居所?”
“烛九阴?”
敖烈半怔,“瞑乃晦,视乃明,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无呼无息,息则为风的烛龙……尊上?”
那道声音静默了许久,“原来吾在凡世之中,已幻化成了这等形象……”
他于这钟山之中,已然与世隔绝过了万千岁月。
尘世的霜花雪霰烟云雾霭,早已与他无关。
“小子。”烛九阴的声音顿了顿,“这钟山乃是时之结界的里渊,汝寿命将尽……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里渊?什么寿命将尽?!”敖烈惊骇之下,睁大了双眸不敢置信。
他不过在这钟山里度过了几日,怎的说他寿命快尽?他还要回去助师父大师兄一臂之力,怎么能死在这……
“钟山时光流逝之速,与外界大不相同。钟山一日,外界百年。这儿是结界的里渊,外头便是结界的表面,而你……已然在此度过了大半年岁。小子,吾观汝有些许龙族血脉,可是……龙族后人?”
“正是西海龙子,角龙敖烈。”
“角龙?吾竟不知俗世之中……龙族已然衰落至了这等地步。”
烛九阴叹了口气,呼声幻作了阴阴长风,吹刮过崎峋山谷里的遍地尸骸。
钟山是死地,从来不是因为里头有多可怕的妖兽存在,而是因为……它是时间的囚牢。
在那儿,任何人都逃脱不了,只能硬生生地耗磨过百般寿命,最后销蚀成了白骨一堆。
“念汝也为龙族,吾特予一线生机……此世间,只有神能逍遥天地与日月同寿共散光而永光。汝可愿伴吾身边,修成真龙之身,共享乾坤造化?”
有缘见神龙一面,已是平生之大幸。若能得神龙一朝指点化为真龙之身,更是龙族挣扎百年千年汲汲渴望的一线机缘。这也是,他父王平生之愿,是他们龙族平生大愿!
敖烈心神动荡,面目焕光。只是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呼吸忽地一顿。
“神龙尊上,晚辈来钟山,实有一事。”
“何事?”
“晚辈父王恐怕身陨,听闻钟山乃是龙冢之地,故此次才会前来一探。”
“龙冢?呵呵呵……不过是世人无稽之谈罢了。不过是因着吾在此,小辈们便把此处当作了龙乡,心心念念想要葬身此处,却说到头来,不过是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之理罢了。”
敖烈身形半僵了僵,最后闭眼深吸一口气,做了一揖,“晚辈,知晓了。”
“如何,汝可应不应?”
“若晚辈当真修成神龙,尊上,是不是这三山四海,这寰宇时空,皆任我遨游往来?”
“是。不过仍受天命所限。”
“那届时晚辈想时光倒流回溯到仙妖大战之时,完成与故人相许的一个约定,不知可否?”
敖烈的声音顿了顿,消散于风中,就仿佛时光里的一道尘埃。
“我答应了一人,修成神龙之时便与他淋漓一战。还答应了另一人,此生必竭尽所能护他周全伴他左右。”
“死生有命,不便强求。”
“逆天后果,晚辈自会承担。”
“……罢了。随汝所愿吧。”
敖烈听此松了口气,对着那四面八方,跪下磕了三声响头。
“多谢尊上!”
“不必谢吾。到时……汝或许还会恨吾啊。”
“尊上这是……何意?”敖烈蹙起了眉头,却不知烛九阴这话从何而出。
“汝之刑罚,便是在吾入灭后,代替吾守护于这钟山里渊之中,千年,万年,千万年不生不死,不老不病,不动不灭,孤苦一人,孑然一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世上之人,无不妄想着得到长生。却殊不知——
永生啊,是苍天降下的最为残忍的刑罚。
风月都散了,尘埃都静了。
这么些年,他爱错过人,行错过路,做错过事。
业火恐也焚不尽此生罪苗。自是该……以身担责了。
荒芜之中那一人闭目半凉的声响,雕镂成了颓败里片刻的永恒。
“晚辈,愿意。”
愿意,愿意……
无尽岁月里,那最后一句话语仿佛在不断回响重鸣。
敖烈忘了自己如何度过孤寂清冷的岁月,也忘了自己如何捱过重重拨皮拆骨的天劫之难,更忘了他是如何由一个白衣秀发的少年,一点点地变得苍老,变得佝偻……变成了一个满头皤然白发的耄耋老翁。
苍空之下暗云改换了几番,过往如瓢饮尽浮生几重。
漫游如潮的思绪沉沉退去。敖烈遥遥看着如被烈焰浊念所焚烧煎心的誓不空,眉眼没有什么神色,如发丝沉落着寒水霜雪。
“放手吧。吾虽无法干预世事,却可指点世人一二。届时……汝便是自寻死路。”
誓不空握紧了随心铁杆兵,“自寻死路也好,一线生机也罢,本座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敖烈没想到誓不空如此固执,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汝可是以为,这世上就没人知晓汝之心脏究竟在何处?”
这话果不其然击中了誓不空的命门要害,他眯起了眼,杀意千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心脏是汝之死穴,也是汝化生之本源。若无法击溃此物,汝便一日留有苟活之机。”敖烈浑浊的目光转视了一圈,掠过先前不曾得手的昊天,掠过眉目微敛的如来,又掠过了直直盯着他的唐三藏,还有,神色清冷眸色复杂的孙悟空。
他顿了顿。如今自己已然年长太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
“孙悟空。”他抿着唇唤了声,沉缓如水,“那誓不空,可曾赠过汝什么物什?”
孙悟空半怔了一怔,似是未料到敖烈会这般相问。
“全都是些小玩意……”
那人给过他上古异志,给过他玲珑棋子,给过他九转花露膏,给过他数不清的小玩意……可这些,和心脏又有什么关系?
孙悟空突然不知想到什么,身形一僵。
……等等!
他像是打通了脑内一根弦,瞳孔紧缩,琥珀眸色敛成汹涌漩涡。
“你的意思是说……”他反问着,声音微颤带着涩意,明明心里已有了答案,却还是不敢置信地想要质询,“他把那东西给了我?”
那刹该有一场鼓噪的风起云涌,可风声却兀自悄息了下去,无声阴冷,暗云沉沉,天地阒寂。
敖烈静默着着,慢慢闭上了眼,满头白发于长风中飘动。
“是。”
孙悟空哑然,转头看向遥遥相隔的誓不空时,不知为何如被风刀霜剑剜去了心头一角。荒凉如蔓杂草。
【——你听过盘古的事迹吧?
——这座岛,也是如此。
——孙悟空,这岛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石一河……都是由你的精血皮肉变成的啊。】
……
【
——我听世人说,星即是心。这颗星子送予你,交由你保管,以此来证明我的诚意。
——我不需要。
——你会需要它的。】
倘若……
倘若上古诸神都爱把血肉化作天地日月的一部分。
倘若誓不空当真继承了盘古灵识的残留浊念残留。
倘若那人把他的当年血肉都收集起来化作了一座岛——
那他又为何不会,将自己的一颗心……
化作看似虚假的天席上一颗星?
誓不空隔着一云烟水,远远地望着孙悟空,双目哀沉,却又偏偏带笑。不知在笑什么。
明明已被嚣张浊气攫获控制,明明生死把柄已然捏于他人掌心之中,明明命悬一线走刃钢丝,可他于黑雾压罩下,于癫狂煎熬间,眸里却带上了丝几乎堪称明净如水的温凉之色。
就仿佛是把一颗心血淋淋剖出来给人看,却又矫饰着偏要覆上一层灰。
装作毫不在意,装作毫不珍惜。
说着,你不要也没关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是把如何珍之重之的东西亲手捧到了那人面前。
彼时星辰万里,他眼中只一人。
【——六十下数完了。】
“六十下数完了。”
【——这颗星,送给你。】
“这颗心……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