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你的影子吗?
……
死缠烂打毫不起眼是不是?
……
其实你知道的,它们是最卑微的存在。
……
因为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没有容貌,没有故事,也没有生命。
……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把世人的影子都抽走会怎么样?
……
所有的黑暗会一股脑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把你淹没。
……
就像这样。
“啪——”
誓不空打了个响指,原本就浊雾滚滚的天色又沉暗了一层,看着就像是盲人的眼珠。
孙悟空被他压在身下,四周原本尚算得是鲜嫩的风景,逐渐被黑暗吞灭蚕食着,不留一丝余白。
晦暝就像一头隐藏了身形的怪兽,张牙舞爪着,让人心弦绷紧。
“放开老子!”
孙悟空不太习惯被这样压制着,手脚挣扎,两眼瞪大,低低喊了声。
而誓不空却更进一步地将额头紧贴于那人额上,不住微颤摩挲着,借以传递些微的热度和半凉的心绪。
“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
孙悟空抿着唇,神色一滞,“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他还有未尽的事要做,他还有一个人……在等。
“怎么不可能?”
誓不空烈烈红眸在暗色里犹如黄泉磷火,燃烧着彼岸花海的一切。
“你知道你逃不走的,孙悟空。无天界被我设了结界,更何况你体内还有一根锁魂钉……”
他咬牙切齿着,“除了我身边,本座不会允许你去其他任何地方。”
“我去哪儿,不需要你的允许。”
孙悟空沉了声,却见那人面色一绷,拳头紧握,对峙间眸内火花激撞,恰似心绪澎湃起伏。他见誓不空朝他伸出拳头,原本以为两人会大打一场有个了结,却不料那只手伸至他面前时,不知为何停了停,沉默间竟一点点地松了下来。
就在他未反应过来的那时,有什么微凉的触感覆上了他的眉眼,盖住了所有浮沉余光。
“你不认输,我也不会认。”
孙悟空被蒙住眼恰是心头一惊,这会儿正要把那恼人的手从眼上给拂了去,却听动作间,耳旁响起了一道低沉暗涩的声音。
“你知道我不会伤你。再等一会儿……就好。”
等?等什么?
孙悟空不知道誓不空在玩什么把戏,皱着眉,只觉胸口涨涨的,是看不清的沉晦心绪。
“数六十下。数完六十下,我就把手给松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
孙悟空此时被压制在草地之上,周遭是收束合拢的低迷暗色,而他双眼被遮,身形被覆,每次他一想反抗,誓不空就好像看透了他心底一切所思所想,总是快他一步地就制住了他的动作,着实令人怄气得狠。
“一、二、三……”
誓不空没有回答他,只静静数着,声音没有起伏。
苍茫无垠之中,一座悬浮半空的绿岛被黑暗笼罩,无人见到叠铺平整的草坪之上,身形紧贴着最是相近的两人。
而空中,一轮幻化的清月冷冷地照着这个混沌世界,华晕寒凉如霜,让万千蒙于云雾中的星子都差点结了冰碴,生了白发。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誓不空单调而又执拗地数着,似是在进行着什么隐秘的仪式,神色认真,不曾错漏一个数字。
孙悟空深吸几口气,静了下来,打算伺机而动慢慢寻找破绽。
“五十八。”
誓不空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一直压制着孙悟空的另一手也松了开去。
“五十九。”
孙悟空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划过那人掌心。
“……”最后一声落响,仿佛是一场无言的对弈。
“六十”
就在誓不空将覆于那人眼上的手松开的瞬间,孙悟空趁机一跃而起一把扼住了誓不空的脖颈,而誓不空因着手里拿着东西,身形一钝终是慢了一步。
朦朦胧胧的昏沉黯淡之中,举目所见似都蒙着层阴霾的黛雾。可就在这晦暗的漆黑当中,孙悟空的余光捕捉到一丝莹莹烁亮,怔愣之下彻底僵硬在原地。
连掐着脖子的手,都微颤着,似受冲击。
誓不空半笑着,笑着将右手举起,握成拳的指缝里泻出了一二分的微碧光亮。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在意扼在他脖上的手,又或许是他知道那人造不成实质伤害。
“六十下数完了。这个东西……送给你。”
他低低说着,慢慢松开拳头,如墨的眼眸映着光辉,犹如黑曜的宝石。
而安躺于他手心里的,正是一颗明明灭灭隐约闪现的星子,泛着内敛却又明亮的光芒,流转着缱绻而又无言的温情心绪。
星月是誓不空涂抹于空荡天幕上的一副虚无缥缈的假象,他可以挂上它们,也可以摘下它们。他不知道孙悟空怎样才会愿意留下来,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用所有笨拙的方式去不露声色地讨好那人,又或者,不择手段地强留囚住那人。
孙悟空此时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身影就这样顿在原地。
他看着誓不空递于他眼前的星星,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复杂,“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我听世人说,星即是心。这颗星子送予你,交由你保管,以此来证明我的诚意。”
“我不需要。”
可誓不空就那样静静看着他,面上神情没有任何起伏,平淡中仿佛早就有所预料。
“你会需要它的。”
他不容孙悟空拒绝地将那颗微微跃动的星星塞入了孙悟空手中,双眸定定直视着那人,“你不要这天下,也不要其他,这是我能赠给你的仅剩无几的东西。好好收着,如果哪天雾色遮蔽了星光……便将它拿出来看看吧。”
长夜有尽,而暗色无垠。
人生在世,莫不如此。
遮蔽头顶星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誓不空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可他想。
只要那人想要,这万千星辰,他都可以替他摘下来。
更何况是一颗星。更何况不过是一颗心。
……
腾云疾驰于空中时,风声削磨了声响。
“你要肯放老孙我出去,这比破星星可是好了不知多少的礼物。”
“什么破星星?这才不是什么破星星!”
“要不……你把无天界的结界咒语告诉我?比起星星,还是这个更实在。”
“做梦去吧。”
“你说你把我囚在这儿有什么用?又不熬汤,又不杀我,留着我也只不过平白给你添堵。”
“……”
“你若不放也行……师父和师弟他们,想来就快来了。”
“哼?唐三藏?你还指望他?当初你在无天界受刑,他还不是一次都不曾来看过你,连声谢和道歉都不曾吐露出口!”
“我要的,从来不是他的谢意和歉意。”
“虚伪!这世上哪有不求回报的感情?当初若没有本座助你熬过那段煎熬时光,你这会儿又该是如何作想?怕是连恨,都有过之无不及。”
“不如我和你打个赌。”
“什么赌?”
“倘若三日之内,师父师弟入无天界来寻老孙我了,你便把这该死的锁魂钉取出,放我和他们走。”
“若他们没来呢?”
孙悟空沉默了下去。
当初敖烈叫他拿着能感应龙息的龙玉符去西海把摩昂请来,而后便将龙玉符直接赠给了他这个大师兄。虽然誓不空看着是以为小白龙已然身死了,可龙玉符没有丝毫异样,他也因着这苏醒时才没有和誓不空撕破脸皮。
若小白成功脱逃了,他想……
师父他们,也快来了。
“若他们没来,我孙悟空随你处置。”
孙悟空抬起眼,和那人定定直视。
誓不空挑起眉梢,“这可是你说的。堂堂齐天大圣可不能悔诺。”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一言为定!”
长风飒沓,两人于云巅之上相望对视,无言间已然说尽了一切。
这夜,内室里,摆着一盘黑白棋局,玲珑巧思,各自布网,杀伐果断,情势激烈。
两人平分秋色,行至此时已然僵持不下。
誓不空一边紧盯着棋局苦想深思,一边一手拿着棋子,不住敲桌,口中不受控制地默数了六十下。
孙悟空抱着双臂,挑眉看着那人,“哎,你怎么每次都只数六十?”
【——本座数六十下,六十下里告诉本座你的答案。】
【——数六十下。数完六十下,我就把手给松开。】
誓不空从沉思间抽回神来,终是迟疑着伸出手,慢慢落下一子,“难道不行?”
“你怎么不数个一百?”
“随本座乐意。”
“你该不会只会数到六十吧?”
“谁跟你说的?六十多好的数字,甲子一轮回,是大圆满境界!”
“那你数个六十一。”
“不数。”
“五十九后面是什么?”
“六十。”
“六十后面是什么?”
“……”
“原来你真的数不过六十!”
孙悟空哈哈哈地拊掌大笑,眸光一亮,倒是几日来难得一回舒心开怀。许是与誓不空有了那个约定,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而另一边被嘻笑的誓不空则是抿着唇,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很好笑?”
孙悟空面色不变地点点头,“很好笑。”
誓不空掏出随心铁杆兵,砰地一声放在桌上,作势要挟,“再说一遍?”
孙悟空嗤声一笑,从耳后拔出如意金箍棒,也啪地一声放到桌上,挑起眼,“我说——很、好、笑。”
誓不空眉头一皱,“你!”
可到底,他也束手无策,只能头疼地揉揉脑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行行行随你,爱笑就笑吧。”
就在这时,本在笑的孙悟空不慌不忙地在棋局上落下一枚黑子,眉眼微微盎然,给这沉闷内室平添了明快之色。“我赢了。”
誓不空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被这孙悟空给扰乱了心神,不由抱住头懊恼不已。
“落子无悔,本座认赌服输。”
孙悟空挑眉,拿起蘸染了砚墨的松软毛笔,就在誓不空的额头和鼻梁上添了几笔。
誓不空被毛笔弄得有些痒,不由动了动身子,警告道,“说好赢一局只许画五笔,你可不准多画啊。”
孙悟空一把按住他,低斥着,“别动,不然画歪了可更丑了。”
更丑?孙悟空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誓不空心下警铃大作,“我可是堂堂妖王,你可别画的太过分。”
孙悟空耸耸肩,拿了面铜镜给他看,“我可没过分,你看看,我不过是在你额上写了个王,总比你在老孙我脸上画了只兔子好。”
要是让外头的人知道他孙悟空被人画了兔子,他这齐天大圣美猴王是不用做了。
誓不空看着晕黄铜镜里的自己,半信半疑地上下瞧了瞧。
“行……行吧。”
孙悟空扬眉拿起一子,似是挑衅,“再来一回合?”
顶着一个王字的誓不空自然点头相应,“这局你输定了。”
这一惊心动魄的棋上厮杀,便持续了小半夜。
马面管事后来打着哈欠开了青铜门入内室送洗漱的天泉水来时,便见里头那正在你一子我一子抵死拼搏的两人,已然满脸都是墨汁,完全看不出了原本面目。
而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妖王陛下,正顶着一脸栩栩如生的王八龟丞相,神色肃穆沉思苦想。
管事大惊,却不敢多发一语打扰二人,生怕被脾气暴躁的誓不空又是一脚踢上屁股。
他离去时默默转头看了那人最后一眼。这模样要真说出去,妖王手下的爱将想来也不会信。
可不知为何。大门渐渐合闭时,管事看着室内那相对静坐的两人,心头有了一阵奇怪的感触。
仿佛外头的暗无天日和血孽杀伐,都与这流淌着脉脉宁静的内室没有关系。
仿佛这两人,生来就该如此,平和地坐在一起。就像最亲最近血浓于水的两兄弟。
只是可惜了啊……
管事摇了摇头,一步步往外踏去,叹了口气。
乱世里哪来真正的安闲?
只怕这等风月早晚作风烛草霜,零落得一干二净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