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薄醉,辗转安睡。
隔日,陈若弱把徐景年送来的那些瘦马都叫到了正堂里,虽然顾屿昨日宴上的话并没有流传出去,但徐刺史的夫人王氏在春满楼外说的话,却是清楚地落进了官驿的仆从耳朵里。
彩悦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她决不相信有男人能在见了她之后,还舍得把她送走,只能归结为钦差夫人母家势大,即便是镇国公世子也得退一射之地,这个猜测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是难受又是憎恨。
等人来齐居然也花费了些时间,陈若弱坐在上首,喜鹊端了一盘洗净切好的白玉香瓜站在边上,让她拿小银签扎来吃,吃了半盘瓜,翠莺数了数人头,这才齐了。
彩悦为了表示谦卑,是来得最早的一批,见男主人和见女主人是不同的,她并没有梳什么精细的发式,只理了个寻常的三发髻,头微微低着,脸上不见一丝脂粉,昨日的娇艳姿色就生生去了五分。
陈若弱瞧了半天,愣是没找到昨日喜鹊跟她说的,“最漂亮的”一个,视线反倒是在打扮得最为明艳动人的红仙身上转了一个圈,彩悦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恭谨起来。
以她的姿色,想进富户官门易如反掌,原本她也是看中了刺史大人年轻有为,出手又大方,才肯跟他走,却没想到他是要将她送人的,还是个更富贵的去处,等见了钦差大人的模样,她就更加不想走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讨好这个长相丑陋却很有势力的钦差夫人,好让她把自己留下。
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想到日后和那位顾大人卿卿我我的日子,娇美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羞红,冷不防听上首传来一道微哑的女声:“你们的来历,宴后徐夫人已经对我明言,她说要把你们带回去发卖,不过都是身不由己,我总不能看着她把你们送到火坑里去。”
彩悦愣了,底下的瘦马也都愣了,尤其是红仙,妆容娇艳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所谓瘦马,都是生来家贫,被收养来教导琴棋书画,奇淫技巧,为妾之道的女子,等养大了些,被大户人家挑走做妾的就算出了火坑,剩下的好一些还能被人买走做老婆,差一些的就只能被低价卖给秦淮妓馆,过迎来送往的日子。
扬州富商爱瘦马,然而士农工商,商在末尾,是最不规矩的一流,稍有讲究一点的人家都不会准许她们这样出身的女子进门,尤其是官宦府邸,即便背地里她们能把那些男人勾得要生要死,可一旦来历曝光,就是为了面子,她们也会被扫地出门。
明明就是徐大人把她们送来的,徐夫人到底为什么要把她们的事情给捅出来?彩悦满心的惶惑,不由得怀疑是陈若弱的试探之策,她咬牙等着有人出头质疑,却没想到就连性格最火爆的红仙都沉默了。
陈若弱嗓子有点发干,咳了两声,接着说道:“你们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了,徐大人既然是把你们当成丫鬟送过来,户籍应该也不用我操心,待会儿到喜鹊那拿了身契,再一人领些银子,找个地方住着,你们长得都挺好看的,应该不愁嫁。”
彩悦心里冷笑,却不妨碍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陈若弱的话已经说完了,摆了摆手,刚要起身,就听红仙急道:“夫人,我们能不能留在这里?要是就这样走了,徐大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陈若弱看向红仙,彩悦心里暗叫了声不好,红仙这句话直接定了她们的来历,她心里发急,连忙补救似的说道:“夫人,我们被送来这里没有其他意思,要是我们都走了,徐大人保不齐心里会有不满,还是您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放肆!”喜鹊昨日才受过气,这会儿见彩悦又站了出来,顿时对着她斥责道:“我家小姐好心放你们离开,你们不走也就算了,居然还有脸要挟我家小姐,你们这些……”
她话没说完,陈若弱摆了摆手,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的意思是,徐大人会报复你们,就算户籍清白也逃不过去?”
彩悦还没说完,就听红仙语气急促地应道:“什么户籍不户籍的,瘦马要的就是个身家干净,官府的户籍上可是记着我们都是平民籍呢,还不是说卖就卖!出了这官驿,就算徐大人不来找麻烦,再被强带回去,又是重卖一遭!”
陈若弱没有打断的红仙的话,在她说完之后,才继续问道:“你们见过的,听说过的,徐大人有过什么枉法之事没有?说出来,我保证你们以后不会有事。”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彩悦咬牙,刚要开口,就又听身边不远处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瘦马轻声道:“去年妾哥哥要把妾买回去,找了杨公子说合,母家买妾花了十八两,养了八年,要抬五百两的价,妾哥哥不服上告,徐大人和母家有往来,并未开堂审问,直接判妾归了母家。”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陈若弱的神色,补充道:“杨公子说的,按大宁律,妾的赎身价不应超过当初买时的三分之二,加上教养的花费,也不该超过一百两。”
陈若弱听得眉毛都皱了起来,对着那个瘦马招了招手,问道:“那你是想走还是想留?你哥哥肯花那么多银子赎你,还要打官司,应该是真心想接你回去过日子的。”
“妾,妾想走……”那个瘦马惨白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眼睛雪亮雪亮的,陈若弱就对她点了点头,让喜鹊去把那些身契都拿过来,一张张发给了她们。
彩悦的手里也被塞了一张泛黄老旧的契纸,并不是瘦马那高昂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身价,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她被买来时的价钱,十六两银子。
陈若弱并不懂瘦马的买卖流程,只当是和青楼买卖差不多,以为是徐景年给她们弄来的平民户籍,却不知道多数收养瘦马的人家都会给瘦马做一个干净清白的身份,好卖进富贵人家,所以瘦马的卖身契从来都只有一张,就是被买来时的那张。
红仙盯着手里的契纸看了半晌,忽然啪嗒一声,一滴混着脂粉的眼泪掉在了契纸上,她连忙用袖子轻轻地去擦,却没想到眼泪晕开,反倒是皱了一块,她连忙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把身契叠起来包好。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抽泣,随即就是哭成一片,红仙又哭又笑,脸上的妆都花了,她陡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扑通一声对着陈若弱跪了下去,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其他的姑娘似乎也回过神了,一个接着一个对着陈若弱磕头,彩悦被拉着也跪了下去,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低下的,她咬着牙,心里还想着昨日见到的钦差大人温和的俊颜,一心认定了这全是陈若弱的计策,就是为了让她们不再出现在钦差大人的面前。
陈若弱先是想起身避开,被喜鹊按住了,“小姐,你坐着吧,这个礼你该受的,不让她们磕,她们一辈子心里都不安生。”
陈若弱极其不自在地受了礼,等众人磕完,连忙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待会儿你们都去做个笔录,道听途说的东西就算了,把你们自己的经历说一遍,再按个手印,这一两个月就暂时留在扬州城里等候传唤作证,都别怕,圣上下旨派钦差来,就是清查这些事情的。”
先前的那个姑娘头上都磕出了红印子,哽咽着应道:“都听夫人的……妾跟哥哥这辈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夫人的大恩大德。”
陈若弱笑眯眯的应着,若是之前,众人看她只觉丑陋,可如今再看,只觉得这半脸的笑容就像是佛堂里慈悲垂目的观世音菩萨,让人心中熨帖。
周仁昨日吃了一顿地道的淮扬菜肴,一早起来也就有了兴致,走街串巷吃了一肚子满满当当,回来又起了心思,打定主意要从顾屿这儿蹭到一顿陈若弱做的饭菜,只是人才进门槛,就被抓做了壮丁。
顾屿一早就出门了,陈若弱原先是想自己看着,让周虎周豹记笔录的,没想到周虎周豹两个军中最好的探子,认字居然也不怎么全乎,笔录口供这东西,是不能由证人自己写的,她正愁着,周仁就上门来了。
比起顾屿,周仁显然更平易近人一点,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袍,苦着脸坐下去磨墨,瞧着不像个相府公子,反倒像是路边给人写字为生的穷秀才,陈若弱就站在他边上不远,盯着他写字。
红仙是头一个上前的,她哭得妆容都糊了,胭脂眉粉青一块红一块的,看着很有几分惊悚之意,周仁却没什么反应,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讲。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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