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殷正与儿女享天伦之乐时,宫内果然如他所想,太子亲手点燃了燕帝的引线,差点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派去处理羌州事物的三位钦差中,宴殷表现最为出色,又因某些缘由,燕帝准了他翌日再复命。另外两位许是为了争功,都出了些差错,不过这些都不及太子火上浇油来得厉害。
当初虞怜姬能那么快随燕帝进宫为妃,其中便有觉得燕帝能为父亲伸冤做主的思虑。为不让怜妃失望,燕帝中途还另发过一道旨意,但太子心觉那时更重要的是为安抚百姓,便暗中将旨意做了某种程度的篡改。
其实这旨意改的后果倒无伤大雅,燕帝真正怒的是太子这时竟就有了敢篡改自己旨意的胆子,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篡位了?!
他本就因年高而愈发警惕,尤其警惕这几个年富力强的儿子。不服老似乎是帝王的通病,在儿子年幼时,他希望他们能尽快成人为自己分忧。到了如今,几个儿子的年轻能干和自己的年迈形成鲜明对比,燕帝每次既觉欣慰又觉不甘。
卫瑜之所以能那么得他宠爱,其一不过是因他年少,其二便是卫瑜在燕帝面前惯会做出任性纯孝的模样,让燕帝每每觉得,这个儿子还不大懂事,对他的警惕根本不如太子穆王来得强烈。
燕帝一通怒火后,太子再度被罚跪在正清殿,并勒令接下来十日不准上朝和出东宫,穆王得知消息后赶到时为时已晚。
穆王一言未发,缓缓走到太子身前,定定看了殿中匾额许久。
太子知道二弟对自己的失望,艰涩道:“抱歉,子钰,此事做之前没和你商量。”
“不,是我失策。”穆王出声,“我早该料到太子你会如此做,没有提前阻止,是我的过错。”
错已犯下,穆王不会再去特意追究此事罪责,他在沉思下一步该如何做。忽然想到卫瑜年过十五,也是时候该出宫建府了。
卫瑜的府邸其实一年前就在造,不过因为昭贵妃和卫瑜的意愿,建的拖拖拉拉极慢。加上燕帝似乎还颇为享受这个小儿子在宫中的孝顺,许多人也就知趣没提。
今日之事忽然让穆王意识到,卫瑜这样留在宫中,在许多人眼中,简直如同另一个太子无异。自己在宫外,如果发生什么事,第一个直面的便是太子和卫瑜,而太子是决计斗不过卫瑜的。
太子知道穆王其实万事都是为自己着想,即便偶有争吵,也全是因为自己那不该有的仁慈和宽容。
可他生性便是如此,太子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弊病,但他自觉真的改不了。他永远不可能像二弟或三弟那般,为了皇权不顾其他,狠辣奸佞。
为这太子之位,他整天要想着如何躲避与三弟卫瑜的自相残杀已经足够苦恼,更别说因为这,父皇对自己也越来越失了信任和父子之情。太子重情,如何受得了向来尊崇的父皇这般冷待甚至恶意的猜疑。
“子钰……”太子忽而开口,“我是否,不应该当太子?”
穆王一震,回身看向他,“太子说什么?”
太子顿了顿,还是将想法说出,“我自知生性愚钝,不善权谋,更疲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论行军练兵,我不如子钰,论心机,我甚至不如才十五的三弟。这太子之位,我当得着实有愧。”
这段话后,殿中陷入一段诡异的沉默。正清殿香炉中仅剩的一点乌沉香犹在散着最后的纯香,暮色四合,殿外忽然一声鸦鸣惊回太子思绪,他下意识看向穆王,发现穆王神色是格外的平静。
“太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穆王未怒,未极力劝导,太子反而犹豫了,“我……只是觉得……”
穆王语气缓慢,“太子知道,多少人的性命安危都系在你身上吗?那些支持你的朝臣,皇后……如果太子心甘情愿被卫瑜取而代之,你可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为何一定是被卫瑜?”太子轻道,“子钰,为何不能是你?”
“我?”穆王有一瞬间讶异,随即一笑,“是谁都不可能是我,我对这位置毫无兴趣。”
太子反而沉稳下来,思及往日听到的话,摇头道:“且不说其他,你我二人谁真正适合当太子,彼此该是心知肚明。而且那些支持我的朝臣,不过是看在子钰你的份上,如果直接是子钰你来担任,也许会有更多的朝臣倒戈。”
他认真看向穆王,“储君该有的,很多我都没有,子钰,你该知道的。”
穆王当然知道,可以说他再清楚不过这点,但他更相信的是自己的能力和那些大臣。为储君或为君,其实并不需要太过出众的的能力,只要懂得适当的御下之道,太子这种仁厚对百姓来说反而是好事。
至于自己为君,穆王从未想过。他生性不羁,喜好自由,可以说之前若非因为太子,他早已离京。权势于他为锦上添花,当一个王爷偶尔练兵上阵尚可,为君每日对着那些朝臣商议各种琐事,违背他生性所愿。
何况如今他已有所爱,穆王心知以韶光的性情,定是不耐烦整日在名利中往来交道。而且以她的身体,他也不会让她过多操劳。
穆王心中想得颇远,可惜从始至终也未想过,韶光根本还没答应过他什么。
“子钰究竟为何不愿为太子?”太子疑惑道。
穆王回答得很简洁,“烦。”
太子无言,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答案。太子对这位置不留恋,是因为知道自己不适合,可世间有哪几人能抵挡得住这种权势诱惑,即便是他,他也会心生可惜,没想到二弟有能力居之却如此嫌恶。
他颇有些自暴自弃道:“那便让三弟夺了这位吧。”
穆王神色不变,“即便卫瑜即位后对那些人赶尽杀绝、皇后被废,陆氏倒台也不在乎?”
太子一噎,二弟说得不错,这些后果都很可能发生。但对于二弟来说,即便三弟当上太子,甚至登上帝位,都不会轻易去动他。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细细观他神色,穆王知道太子确实有些厌倦近些年和卫瑜之间的争权夺利,只是没想过太子真的会冒出“让位”的想法。
让位?穆王斟酌这词,其实如果卫瑜真的相信太子,这也可为一个下策。
可是卫瑜如今年少,心性不定,穆王还不能信任他,只能将这想法埋在心中。
“此中轻重,太子还是多多考虑一番。”穆王许久后告退,“正好借着这十日,太子在东宫好好想想。父皇那儿自有臣弟,不必担心。”
穆王躬身退下,太子跪在正清殿内,空荡荡的大殿让他心中茫然,雕梁画栋、碧瓦朱甍,那正中的龙椅似乎汇聚了天下人的念想,正在熠熠发光。
他略有失神,半晌后不自觉起身,缓步几下来到龙案前,直直盯着那金色宝座,随后步伐轻移,慢慢、慢慢地坐下。
这就是龙椅,这就是皇位,是天下万人逐之、万人为之疯为之狂的至尊之位。太子在心中感受着这冰冷坚硬的触感,自己都不知是在激动还是悲凉。
他早该明了,自他数年前入驻东宫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与这把椅子脱不了干系。
暗中窥探的人看了足足有一刻钟,见太子仍在发呆,便去了燕帝那儿回命。
“太子坐上了龙椅?”燕帝眯着双眸,本在闲趣把玩的核桃被一把捏紧,发出嘎吱声响。
“回皇上,是。穆王之前去看过太子,穆王武艺高超,微臣不敢靠得太近。就是在穆王离开后,太子看了龙椅许久,然后坐了上去。”
燕帝冷笑,眸中隐怒,“好,很好。”
在他看来,这两个儿子谈论的无非是如何保住东宫之位以谋权势的事。如今他尚健在,太子就敢堂而皇之地觊觎皇位,这已经大大触及了燕帝逆鳞。
林英不为所动地立在旁侧,并不出声。
燕帝面无表情地盯着案上奏折,几乎一夜未眠。
三日后,燕帝因羌州一事了结,特为宴殷等人庆功设宴,道是虽有小错,却无碍于大功。
韶光随父参宴,中途发觉不对,皱眉道:“忆秋呢?”
念春一怔,“刚才她说更衣去了,好像有些时候了。”
“派人去寻。”韶光压低声音,不知为何,她今夜总是心神不宁。
韶光预感未错,忆秋更衣回来途中,便被人突然以帕捂嘴,她挣扎了两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人这才想起她是个哑巴,笑道:“真是多此一举了,反正也叫不出声。”
忆秋对这人声音十分陌生,顿时心生害怕,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求生,最后还是被人一个手刀敲晕。
再度醒来时,忆秋只觉浑身酸软,手指未动,才发现四肢被束缚在了床的四角。她努力剧烈摇晃起来,奈何人小力微,根本无济于事。
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女,为什么会有人绑她?忆秋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害姑娘,心中又忧又怕,急得眼泪汨汨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差点在这萦绕着浓郁香薰味的房间昏睡时,门吱嘎一声打开,惊得她一个激灵,抬眼望去,那人低着头,一时并不能看清面容。
来人似乎喝醉了,刚进门就带来一股冲天酒气,口齿缓慢道:“这是何处?这似乎,不是回东宫的路?”
忆秋心中一凛,立刻认出这人是太子,上次她因姑娘被困观星阁前去求救,后来穆王奔去,她一时脚软,还是太子亲自扶着她回去的。
无措地咬着嘴唇,忆秋即便不怎么聪明,也猜得出这肯定是有人要算计太子。
只是……为什么偏偏会选中她?
太子眼神迷蒙看了半晌,终于看到床内绑了一个只着薄薄一层布料的姑娘,那姑娘满眼水光看着他,嘴里一直唔唔唔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反应慢了半拍,太子才认出她是上次来向自己求救的婢女,似乎名为……忆秋?
“忆秋?你怎么会在此处?”太子坐上榻旁,醉意朦胧地一手轻轻抚过那露在外面的光洁手臂,屋内的催情香放大了男子本能。
太子对忆秋印象不错,他向来就喜欢心性纯良重情义之辈,忆秋上次口不能言只能跪地不住砰砰磕头的模样还印在他脑海中。
“上次你额头的伤好了?”他指尖点向忆秋脸颊,不过温热的手指却仿佛带了火,丝丝缕缕燃起忆秋本就不知为何有些难受的身体。
她试图后退,却因被布条缚住的四肢不得动弹。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温和有礼的太子会变得如此可怕,正如此刻,她望着他不甚清醒被欲|望充斥的双眼,终于明白过来即将发生何事。
***
“太子呢?”燕帝突然对身旁人道,“朕怎么没看见他?”
內侍回道:“奴才刚才好像看见太子脚步匆匆离席,但不知去了何处,也许是喝多了去解酒。”
燕帝没什么表情冷声道:“这些大臣都还等着他,他就给朕无故离席?”
內侍不敢再言,燕帝派人去寻太子,不多时,便有侍卫匆匆来报,耳语道寻到了太子,但是恐怕太子现今不便见人。
不便见人?燕帝怒火更甚,和皇后低声道了几句,登时起身,在众人讶异观望下帝后一同离席,刚好碰到一同走到路口的韶光,不由缓了神色,“韶光去做什么?”
“有个婢女许久未回,想去寻一寻。”
燕帝点头,忽然道:“如今夜黑,宫中小道颇多,稍后朕让侍卫帮你去寻。现在无事,韶光不如陪朕和皇后一起走走?”
韶光还不知道太子不见了,燕帝如此说,她也只能应是。皇后面容半隐在暗处,什么都看不出。
三人身后跟着了一大群宫女內侍,兼有侍卫开路,韶光似乎想到什么,但那灵光仅是一闪而过。以往她也陪燕帝这般走过,暂时并未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直到到了一处偏僻的楼阁,望见里面昏黄的灯光和暧昧的剪影,她身体一僵,慢了几步。
燕帝毫不顾忌地命令侍卫,“给朕踢开。”
侍卫应声,持剑重重一脚踹去,登时一股过来人都能知晓的淫|靡气息传来,地上还丢着太子才能穿的杏黄五爪龙袍。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进去。
皇后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何事,但她一声不吭,冷冷看着燕帝大步走进。
韶光跟在皇后身边也未动,随之燕帝亲手提了一人出来时,她心中一咯噔,只因挂在太子脖间的那块手帕她再熟悉不过。
是忆秋的手帕。
震惊之下,心口忽然一痛,韶光神色未变,只极快地从袖间拿出药瓶,含下一粒药丸后,那股刺痛渐渐缓下。
出乎她所想,随后被拎出来的人不是忆秋,竟是个小公公,小公公犹躺在地上痛呼呻|吟,见了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燕帝,连忙跪地求饶,“皇上,不关奴才的事,奴才不过见这儿灯火异常,进来问一问,就、就被太子殿下他……”
他双股颤颤,站都站不稳,加上这屋子里怎么散都散不去的味道,是个人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不少人暗暗扫向沉默不言的太子,惊诧想道:竟不知太子有这种癖好,怪不得太子妃多年无子。只是在今日宴会期间就和一个小公公做起这种事,这太子也太胆大了。
燕帝一把将剑扔到太子身旁,声中含着风雨欲来的风暴,“太子,你还有何话说?”
太子依旧没说话,燕帝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好,好!居然连朕也能不理了!”
他忽而转向皇后,连连冷笑。
皇后也像个木头一般,一句话不发。
在场众人,约莫也只有韶光对此事毫不关心,她在想的是,忆秋究竟在哪?
可惜这个答案她暂且是不可能知道了,而且以燕帝如今的状况,她也不会不识趣地凑上前。
出了这种丑事,燕帝当然不可能再回宴会,这场庆功宴不了了之,众臣满脸茫然,都不知道为何。过了许久才隐约听到小道消息,说是太子胆大包天,淫|乱宫闱,被圣上当场抓住,如今正待处置。
众人心中震惊,连忙动用各方眼线去核实这消息。但燕帝似乎早有准备,今夜见证了那件事的人,全都被封了嘴一般,一字不吐。
是夜,燕帝暴怒地在凤仪宫走来走去,皇后偶尔喝一口茶,对眼前的景象视而不见。
她这模样让燕帝愈发怒火冲天,“皇后,皇后!你给朕养的好太子!”
皇后扯了扯嘴角,以作回应。
燕帝最是厌恶她这神态,忽而止住怒气,冷冷道:“朕要废太子。”
“废太子?”皇后终于舍得开口,“皇上您要废太子,还大费周章寻了这么个理由,真是辛苦了。”
“皇后这话是何意?”燕帝盯着她,眼神犹如一条阴冷的蛇,“难道今夜的事,会是朕一手安排的不成?”
“是或不是,臣妾一点也不关心。”皇后缓缓起身,与燕帝对视,“太子,不能废。”
沉默片刻,燕帝一声冷笑打破死寂,“这样的太子,有什么理由让朕不废?”
“当然。”皇后无惧他的脸色,“就凭臣妾知道您心中所想。”
燕帝一愣,“什么?”
皇后意味深长一笑,“如果臣妾说,能达成您心中所愿呢?皇上觉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