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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幻 虹(1 / 1)

“晨晨,出国好好学习呀,也做个海归,早点学成归来!”

这是两年后九月间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江城秋高气爽,汉水旖旎,黄鹤楼头几片絮状的白云在碧蓝的天幕上悠游,晴川阁下滔滔的江水像一条黄色的莽带浩浩荡荡地奔向烟霞浩渺的天际。龟蛇二山花团锦簇,空水澄明,一棵棵灿若云锦的花树在开放,一丛丛明艳瑰丽的金菊在竞秀,蜂儿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舞在花间草际,鸟儿披着节日的盛装在青枝绿叶上徘徊。到处是胜日寻春的红男绿女,到处是悠然踏青的老老少少,就连江边有些燠闷的空气也飘溢着爽朗的宜人气息……

杜若站在江城机场候机厅里,眼望桑晨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的身影,总算是达成了桑晨出国留学意愿的满足感在心头翻腾。杜若记得,那是从东莞回到大巴山里铁路工点的夜里。走进屋,他就一头卧倒在沙发上,连日的奔波与劳累袭上身来,由不得困倦不堪地合上了眼睛。

“哎,有这样的吗,洗也不洗了!”桑晨放下行李,去房里拿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要不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烧水,水烧好了再叫你呀!”待到桑晨洗完澡,将他连拉带拽地从鼾声如雷的睡梦中弄起身,他更是又困又累地睁不开眼睛,“洗澡去,这大人了还像个小懒虫,还要我连环炮似的叮嘱你,水已兑好了,衣服放在了门后!”

杜若呵欠连天地走到卫生间,匆匆忙忙地洗完澡,蓦然发现放在门背后是新买的睡衣。杜若新奇不已地穿上身。顾盼自怜地走进房,这才发觉站在梳妆台前烘头发的桑晨,竟然穿的是同一颜色同一款式的睡衣,“嗬,长大了呀。自己买衣服,还不忘给我也买上一套!”

桑晨扭头白了一眼,粉白黛黑的脸上浮泛着甜甜的笑意,“说你古板,还不服气,这叫生活情趣。现于今那家夫妇没几套情侣装呀!”

“好是好,只是这好的衣服穿着睡觉太可惜了,弄得像陈焕生上城,宁可在招待所坐一夜,也不愿糟蹋了城里的被子。还不免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杜若忍不住玩笑一句,边低头翻看着缝在裤腰上的标记。

“柜子里还有我给你买的两套西服及几件衬衣,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不知咋想的,前些年衣著还讲究,穿出来还有点风度,这两年天天穿铁路制服。把自己穿戴成了个半老头子,还满世界招摇谝能地晃荡,也不嫌丢人!”桑晨幽幽地叹了口气。略带抱怨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

杜若将信将疑地拉开衣柜,喜悦不已地取下西服,一看商标,不觉吃了一惊,还是电视上广告做得震天响的“金利来,男人的世界”。他顿时疑神疑鬼地瞪大了眼睛。万难置信地盯着桑晨,“你抽风了。那来的这么多钱,该不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吧!”

桑晨瞬时笑逐颜开,一点红唇撅成一个似嗔非嗔的样式,“你才变坏了呢,我一边上着班,一边做着家教,一天十几个小时,累也把人累坏了,领了工资,我就一连气儿买了衣服,我就是要你看看,世上没有嫁不出去的秃女儿,离了你,活不活得下去,说不定还活得自由自在些呢!”

“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先只晓得你是个小气包,原来还是个小心眼儿!”杜若若有所失地咧嘴一笑,瞧桑晨风韵十足的将头发盘在脑后,穿着睡衣的身子越发婀娜多姿,领口白嫩的肌肤像丝绸一样泛着柔润的光泽,由不得心中一动,激起一片爱恋之光映过脑海。

“咋样,还行吧,有没有审美眼光,看不出来是山里妹子买的吧?”桑晨边说边袅袅地行了过来,盈盈在目的躯体芳菲四溢。

“你还是山里妹子呀,你早踏出山里的一方天了!”杜若强自镇定地挪开目光,双腿不经意的往后退了一步,“你是生有山里妹子好看的相貌,长有山里妹子好看的身材,深山出俊鸟用在你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如今又读了一肚子书,装了满脑子的新花样,相信生活,懂得生活,真是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比那些空有一本城镇户口的城里妹子,不知道要强到那里去了,说你是女中尤物,人中龙凤,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哄人,我有这么好吗,净闭着眼睛讲瞎话,有这么好,咋还是个剩女呢,只怕那时候也是这样哄红莲姐的!”桑晨不以为意地抿嘴笑笑,上下左右地打量一下杜若,“人还是要衣服来衬托,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说得一点也不错,这衣服一穿,气质就出来了,还像个画不出什么名堂的画家,头发要吹吹吧,这湿不几几的,还准备往床上躺呀!”

杜若爱不释手地脱下西服,随桑晨走到梳妆台前,瞧镜子里的她浮着一缕笑靥,边姿势优雅地举着吹风机,边认认真真地替自己烘干头发,由不得心中一热,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色油然跃上了眉宇,使他情真意切地一把搂住桑晨,眼里竟还浮上了一片朦胧的泪光,“晨晨,我是不是幸福得过了头,半辈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顶着一身的窟窿穷折腾,拼着一脸的唾沫撞大运,还有这样的幸福时光!”

桑晨一时感同身受,下意识般挣了挣身子,同时心里像有一种蜜饯在融化,就任由他抱着自己,“还说呢,我就想不通,满世界不都是凤求凰,到我这儿,心都贴给人家了,竟然一寸相思一寸灰,像是枕木上的两条铁轨,总拧不到一块,人家还是推三阻四的不如人的愿!”

“嗳,不理解人吧,不知道人心都是朝上长的。人眼都是朝上看的吧。说来我就像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农夫,辛辛苦苦地插了一田秧,勤勤恳恳地忙活了一季,稻田里长出来的却是差强人意的秕子,或干脆就是事与愿违的稗子。一年的殷切期望全都落了空。那时我们笑话任老师,舍得大好的前程不要,放着光明的大道不走,却要靠嫁人去城里傍个屋檐,靠脸蛋去城里找个工作,这下可成了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笑人前落人后了。难道女孩子要改变命运,生活幸福,就只有嫁人一条道,就只有卖笑这一条路可走?城里的是这样。乡下的也是这样。任老师靠嫁人,做起了官太太,只怕一脚踏进了发福生财地、堆金积玉门;细妹儿靠嫁人,做起了富太太,恐怕往后也是福气凝门户、财运盈华庭。但我还是不希望你走这条路,女孩子要自尊、自强、自立、自爱,靠嫁人去攀高接贵,靠色相去倚龙附凤。多少总有点令人不齿。再说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好学、用功、好强,既有自小被贫困岁月所磨练出来的奋斗精神。又有一颗身处逆境不甘沉沦的积极向上的心。如果说跌一跤就跌在那里爬不起来,被人扔到那里就在那里苟且一生,未免太可惜了。况且你这跌的什么跤,是国家政策使然,是国家对农家子弟毕业分配实行那里来那里去的政策结果。所以你要聆听命运的敲门声,接受命运的挑战。经受命运的洗礼,从而不留一点遗憾战胜命运。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凝定心神,用你全部的时间与精力准备考研。准备考托福出国留学。到那时有名声,有面子了,我们再谈婚论嫁,到那时你只要说我要做你女人,不做你妹,我保证举办天底下最气派最豪迈的婚礼,以最有情有义的方式将你娶进门!”杜若竭力抑制着心头涌起的层层爱意,脑海像被滔天情潮淹没了似的滚滚翻腾,然而一定要帮她实现人生理想的坚定信念,却也如中流砥柱般的在脑子里生了根。

“不会是又哄人吧,前脚将我哄出了门,后脚就去找山里的红颜知己,再说人过三十月过半,过了三十去一半,要你三十好几了,还耐着性子苦巴巴地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桑晨面色一沉,心里兔起鹘落地转过无数次念头,不相信这人会出尔反尔的坚毅,却也使她行若无事地仰着面孔。

“咦,这越说越体己了,有你这话,莫说是再熬几年光棍,就是蚕丝作茧,自缚其身,亦或鸡飞蛋打,一无所获,我也心甘情愿!”杜若心地豁然开朗起来,喜气盈盈的眉宇恍若一道莺歌燕舞的流泉,无边遂人心愿的春色从那里漫延而出,“你想过没有,我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你好。你刚大学毕业就嫁人,像花一样的年龄就生儿育女,把一生的大好时光都抛掷在家务劳动上,这对你不公平。如果说嫁过来,像任老师那样,男人拥有公权力,终日过的是酒食征逐、声色犬马的生活,自个儿穿的是金,戴的是银,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山庄别墅,这倒也不枉此生;即便像细妹儿那样,老公拥有千万资产,竟日过的是宝马香车、锦衣玉食的日子,自个儿白天雍容不迫地抱着小狗逛逛商场、购物中心,夜晚悠然自得地拎着小包坐坐歌舞厅、夜总会,这倒也是人生至境。而我平头老百姓一个,既没有做官的命,又没有发财的运,你嫁过来,只会让你像个家庭主妇似的,成天为衣食而奔走,为生计而忧愁,一日三餐围着三尺灶台转,这与我寄托在你身上的理想何啻于天壤之别。说得再现实一点,你如果连工作也不要,那就只能是作为家属来我这里,像老工长爱人那样,一辈子只能做个家属工。你想想,这长天白日的,雀不做巢的地方,你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呆在家中,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先回老家上个班,过个一年半载的,我再找领导想办法调动工作。如果现在实在是爱我,非要在我这棵枯树上发芽,那我们就回老家订婚,把任老师与莲老板都请上,排排场场地举办订婚礼,愿不愿意呀,同不同意。可千万别再发小姐脾气,又丢下我一个人去自谋出路了呀!”

于是他们订婚了,照乡下那种朴厚的民风举行了订婚仪式。那天是个木棉花盛开的日子吧,那晚月牙儿似乎特别的皎洁,洒向东山一片白又给西水涂上了一层梦幻似的亮色。那晚满山红红绿绿的比翼鸟儿笑了,嘁嘁喳喳的踩着迎亲的鼓点唱着一支和合的歌,那晚满村花花搭搭的连理枝儿也乐了,凝结着明媚的笑靥扭荡起曼妙的腰枝跳着一曲合欢的舞。那晚杜若的大门口挂着“订婚志庆”的双喜灯笼,门两边贴着“绵世泽莫如积德行善,振家声还是读书作人”的大红对联。厢房门楣贴着“之子如归”的横联,门两边也贴着“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的喜庆对子。晨晨身穿大红的衣服,胸缀鲜艳的红花在喜娘与伴童的陪伴下走过来了,鞭炮一路撕裂夜暗、锣鼓一路敲响山道、又在村口屋前热烈地宣告着接亲队伍的到来。老人眉开眼笑的端详着晨晨:这闺女贤惠。通情达理,杜家哪辈子烧高香了,修来这么个识文断字的好媳妇儿!姑娘欢天喜地的簇拥着晨晨:桑姐,福分不浅呀,若哥只怕没把城里的商场给搬回来吧,桑姐,什么时候做喜,到时咱小姐妹们可一定不能轻饶了杜若!小孩活蹦乱跳的磨烦着晨晨:小媳妇十七八。还没开脸就出嫁,夜里遇见人吃肉,吓得拼命叫妈妈!于是欢声和笑语就在四下里飘荡。当杜若轻轻地牵着晨晨。跨过铺有红绸的门槛,走过挂满鲜花的屋门,来到父母双亲面前;当杜若紧紧地拥着晨晨,挤过摩肩擦背的人群,穿过敲锣打鼓的乐队,走到亲朋戚友身边;当杜若静静地领着晨晨。在司仪的唱喏声中,将镶嵌翡翠的订亲戒指轻轻地戴在晨晨的手上。晨晨那样情真、那样意切、又是那样娇艳的偷觑他一眼。这时杜若的心呀就恍若有蜜糖在融化,倏忽涌向口腔又在整个脸上弥漫。死相。没个正经的!是你吗?亲爱的晨晨!杜若只觉得四围人们哄然一阵大笑,就见晨晨已攥着喜庆、捋着欢颜,快步跑进厢房,用力将刁难与熬磨关在了门外。于是四乡八村的小伙子们便不依了,敲门推门撞门,唱歌跳舞弹吉它,晨晨终有些磨蹭不过,这不欢娱与逗趣又涌满了一屋。晨晨宛转歌喉,天上的月牙儿挤破了窗棂,晨晨翠袖广舞,那山野摇荡的碧草、那屋外扭荡的花枝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的跟着长风疾走,有的则怯生生地低下了头。是啊!这才是杜若梦幻中的本色本相的爱人,是杜若倾全心去爱尽全力去泽被的晨晨!是的,晨晨应该生活在文明与发展之间,在她身边应该有阳光、雨露、青葱的草地,鲜花、翠柏和不息的掌声应经常地围簇着她。而这杜若做到了,仅凭他纤弱的双手和孱弱的双臂,杜若在一个心灵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希望的大厦,杜若在山村愚昧与匮乏的地头上拓开了一角文明与发展的小天地。

然而谁又能够料到,晨晨仍是解不开心中的千千结,仍是将自己闭塞在失意的歧途而迈不出步。深夜当闹欢的人们四散,星星也困乏得直眨巴着眼睛。杜若耐不住激情和贪恋紧紧地将晨晨拥吻在怀中,而晨晨却来得勉强和惆怅,望满屋子里的点红缀彩竟还轻轻地叹息一声,唉这一切要是能在城里该多好呀!杜若周身一震,心里百味杂陈,身不由已的松开臂弯,独自走到窗前。这时他才知道晨晨的所想所愿在现阶段他实在是无能为力,晨晨并非要虚荣、富足、养尊处优,她只是想像个城里人,能生活在繁华与喧嚣之中,能在闹哄哄的马路上、乱糟糟的影剧院门前留下倩影,能为分房子换煤气小孩入托操上一份闲心。而这不是逼着哑巴说话,赶着公鸡下蛋,强迫自己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杜若刚刚作为人才,在城里坐了一个位置,住了一间小屋,然而被人以改革的名义清退回了山里,弄得路内路外名声比狗屎还臭;杜若曾经意气风发,抛开一切世俗的偏见,砺困心忍性之志,驮着毁弃前程的耻辱碑,行明德诚仁之为,要纳天下学于胸臆,要吐天下情于笔端。然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每走一步人生理想被人嘲笑。每进一步人格尊严被人蹂躏,如今竟然凌辱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上上下下只当他比死人多一口气。这个时候,去求当权者可怜,帮助解决个人问题,那不是吃屎的狗不知道屎臭。自己打自己的脸;这个时节,去求有势者怜悯,帮忙调动个人工作,那不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凭空给人飞短流长的笑柄!

杜若神色黯然的僵立在窗前。空落落的心中升起一团凝重的绝望感,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他们之间开始有不可弥和的裂痕了,有了诸如性格、癖好、两地分居的矛盾。以后晨晨悄没声儿的走过去,弯起裸露着的雪白双臂,轻轻地环绕着杜若,眼神那么怯懦那么仓惶那么凄迷散乱,她说哥晨晨若对不起你,你可要好好的原谅晨晨呀。晨晨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小丫头,除了朝你撒气使性啥都不会!杜若一听,眼中顿时如汤沃雪似的泪水只流。他紧紧地搂抱着晨晨,恨不能时光滞流就让他们永远的这样搂抱在相亲相爱之中:小丫头,我爱你!我要使你幸福,这一辈子定不负你,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全知道了,只恨我无能。生就个养路工的命,再怎么发愤图强。也挣不来一块改变命运的敲门砖。好好地熬上两年啊,力争考上研究生。你只有凭自己的双手才能改变命运,凭考学才能去往城里,我也好好努力,就是风打头,雨打脸,一滴汗,一滴血,也要多赚些钱,供你读书,你不是还想出国深造吗,我想好了,到时若还有阻碍,还有荆棘载途,咱们就背井离乡去,到异国他乡去团聚,去实现我们本应该实现的理想!晨晨破颜一笑,笑杜若迂拙,笑杜若傻乎乎,笑杜若有望梅止渴的好心致儿,她说哥,从今往后晨晨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可好坏呀,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前,你就死乞白赖的想要我做你的女人,还记得吗,那个日正当午的梅河岸边,唉,这么值得记念的日子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可见是没有真爱,一点也不在乎只会拖累你的乡下小妹!我的大傻瓜,瞧你这傻头傻脑的样儿,日后保不定咱们的孩子也是这么个傻模样呢!杜若再也无所顾忌了,紧张强烈的冲动充溢于四肢,激荡不已的从内心深处潮涌上来,那么蛮横那么峭急那么理直气壮就将晨晨拥在了怀中,晨晨微微地挣动下身子,羞人答答地抿嘴一笑,顺手揿灭电灯。于是在烛影摇红的光焰里,杜若又看见娇艳的花蕊,嫩白的睡莲,芳草萋萋的幽微。杜若骤觉又是在姹紫嫣红的仙境里行走了,但高高的隐隐青山,低低的幽幽绿水,已没有他朝思暮想中的热情与缠绵,四周围惹人遐思的芳菲,动人悬念的幽兰也失去了他冥思苦想中的亲昵与靡丽;杜若又觉得自已是走过沼泽地的英雄了,但放眼茫茫草地已没有他绮思丽想中的坎坷和泥泞,四下里繁花杂草也衰败了,那里还有半点卿须怜我我怜卿,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爱的旖旎。过去了,我的爱情!不存在了,我充满野性的十分清晰而又十分眷恋的快感!杜若一时心灰意冷极了,激愤和悲怆的情绪使他血管里滞重凝结的血液在湍急迅猛地奔流,不可遏制的哀伤与不可压抑的苦痛使他浑身不能自己地阵阵颤抖,由不得一下子撒开手,任凭泪水肆意漫过抽搐的面颊与剧烈抖动的嘴唇。唉,冷淡你了,我可真不是有意的,我真该死,我怎么就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望着窗外的青山,听着檐下的溪水,整个人就像块冰似的冷冷冰冰,你可别在意呀,这一辈子定只你一个人,天涯海角也是你的洁净女儿身……

谁知荷举偏折擎雨盖,菊残犹毁傲霜枝,接下来的岁月里,杜若硬生生地将心掰成了两半儿,一半写生作画,一半系着桑晨。杜若风尘仆仆地跑遍了千里巴山的山山水水:隆冬时节,大巴山天寒地冻,峰峻水险,寒风像锋刃锐利的刀子刮着人的肌肤,杜若百折不挠地像个雪人似的爬上被当地人敬若天神的主峰,瞧神山气凌霄汉,势压山河,如玉镶冰雕的金字塔般巍然屹立在千古莽原上。满目积雪盈盈、冰霜莹莹。千峰万岭闪耀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银光。山上如水晶浇灌的迭岭层峦拱卫着琼堆玉砌的峰顶,山下如银河倒挂的深沟长涧耸峙着冰雪覆盖的山川。杜若骤然间恍惚进入了冰清玉洁的万顷琉璃世界,心底师法自然的感觉油然而生。是处不带一点儿矫揉造作的尘俗气息,不起一点儿无病呻吟的阡陌尘埃,四面山泉在石涧中流淌。鸣禽在雪线边展翼,放眼是冰封雪盖的奇峰、怪石,纵目是波涌涛起的瀑流、飞泉。真是奇崛神秀,莫可穷极,巧手妙意,洞然其中。难怪怀素夜闻嘉陵江水而书法益嘉,张旭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而草书益俊。大自然当真诲人不倦,一皱,一点,一勾。一砍,皆有意法存焉。

盛夏时分,大巴山天炎地热,流金铄石,骄阳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炙着人的躯体,杜若坚忍不拔地像个野人似的来到被当地人奉若天河的神农溪,瞧神溪气韵无穷,仪态万方。如璀璨瑰玮的蓝宝石般岿然镶嵌在千古雪原上,满目波光粼粼、清漪潋潋,万壑千岩环卫着一片浩如烟海的绿色。溪边湛清见底的水面映照着雪峰千容万貌的翠影。溪畔墨绿如毯的草地浮泛着溪涧云飞涛卷的辉光。若愚刹那间仿佛进入了青翠漫天的蓬莱仙境,心中醍醐灌顶的情绪沛然而生。是处鸟儿在溪流边歌唱,蝶儿在花丛中飞舞。远方虹霓在湛蓝天幕上溢彩,白云在崖峰峡谷间飘拂。极目是红翎翠羽的雪鸡、羚羊,翘首是舒枝展叶的琪花、瑶草。真是虚构之境,必求之于自然;构造之法。必从自然之法则。郑板桥说: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红窗、粉壁、日光、月影。他那别具一格的六分半书,不就是在临摹了前人各种各样的书法。而足以以假乱真的基础上形成的;米芾说: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他那自出机杼的米点山水,不就是取诸长处,总而成之。又何尝不是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

杜若舟车劳顿地跑烂了工点至家乡的千里路途,每每是坐一夜火车到江城,再坐一天汽车到家乡小镇,然后再走十几里山路去往桑晨的学校里。春去秋来,寒暑易节,故乡的风为他拂去了多少旅途的尘垢,故乡的云为他带来了多少旅程的清凉。然而杜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从桑晨考研究生落榜后,明显像患了忧郁症似的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书信来得少了,语气也不亲热,通篇都像是在虚应故事、敷衍搪塞。杜若忧虑、惶惑、坐卧不安,一连写四、五封信劝慰,但都是泥牛入海、不见消息;杜若惊恐、慌乱、心急如焚,一气打两、三封电报问讯,也都是石沉大海、不见回音。莫非晨晨又病了,考不上学的焦虑与乡村生活的赤贫又病坏了她的身体,或是出了什么意外,长年孤身在家的寂寞与望不到出路的忧愁使她再也承受不了工作、家庭双重的压力,又将自己置身于人命危浅之中。

那晚杜若经受不住忧心的折磨行色匆匆地赶回来了,一踏上故乡的小路,迎候他的是四外泉水的叮咚与雄鸡的啼明。望晨晨在曙色中有些朦胧有些破旧的窗口,杜若的心像最欣欣向荣而又最荒芜不堪的草地骤然间草偃风从,一时间他有种负疚感又有种到了家似的安宁。晨晨有些不知所措地打开门,在晨曦中显得特别苍白的脸颊带着几许憔悴与几许倦怠的病容,“哟,真难得呀,回来啦,还晓得有个家!”杜若周身一阵颤栗,心脏刹那间像在火堆上煎熬,抢身抱住桑晨,他要好好地亲她、吻她,一慰朝思暮想的苦楚与久别难归的痴情。然而桑晨却气恼不过地挣脱身,眉高眼低地沉着脸,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去了就不回,回了就来烦我!”

杜若顿时像被人当头棒喝又似掉在了冰窖里,莫非在过去的岁月里,乡间一些不明是非的谗言相谤,校里一些不知所以的恶言相加,社会上一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在他们心中撕开了一道裂缝;莫非在离别的日子里,黑夜里噩梦惊扰,白日里好梦难圆,无数个时时刻刻的担心受怕。这会儿都成了现实。杜若一时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胸口像被棍棒捣击似的阵阵发痛,由不得忍气吞声地低下了头。

“进来吧,我的男人,这里是不花钱的旅店。你永远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桑晨无动于衷地像面对一尊蜡像或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冷森森的话语像冰雹一样毫不留情地向他砸来。

杜若茫然失措地抬起头,脸在悲观失望中笼罩着一层憾色。这太辱没人了,这语气就好像自己是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正等待着她的一点施舍。这举止就宛似自己是蹦达不了几天的癞蛤蟆,正乞求着她的一丝怜悯。这也太可笑了,虽然杜若在生活中扮演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角色,处处遭人非议,时时被人埋汰。正常人的尊严被外化到了最低点,但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人格的卑下,性格的卑微,相反这是一种高尚的付出,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德情操。如果晨晨也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理解自己的事业,不尊重自己的追求,那还何以言爱。两人世界中仅仅只有肉欲的位置,仅仅为了活着而执手相看泪眼,这在他办不到。也不是他所信奉的爱情哲学。杜若横下心来,带着从骨子里流露出来地深深的失悔,拎起行包,转背就朝门外走去。

“你走呀,走得远远的,我是死是活用不着你操心。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出了门就永远别回来!”桑晨顷刻间怨气冲天。不禁声泪俱下地哭喊起来,疯狂地抓起桌上的课本、书籍。劈头盖脸地扔了他一身。

杜若矍然止步,五脏六腑像被撕裂似的惊骇使他站不住身子,这是自己从小就捧在手中的小妹,是自己倾全力去呵护尽全心去宠爱的晨晨。杜若一时痛心疾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瞧桑晨泣下如雨地板着面孔,气咽声丝地哆嗦着嘴唇,他又心生怜惜地悠悠一叹,尽力使胸腔烈焰腾腾的怒火熄灭下来,令人心寒的沮丧瞬时笼罩了全身。

“你走呀,你咋不走了,你个懦夫,出一点点问题就想着要逃避!你也不想想,你活得艰难,我跟着吃苦受罪,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给你脸色,给你气受,给你冷言冷语,还不是为了维护咱们这个家吗!你好,我瞧着也高兴,你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成天戴愁帽装苕货,天底下就你是个倒霉蛋,我该有多伤心,有多无望,一点点活着的勇气都找不到了!”桑晨饮恨吞声地抹一把泪水,就闷声不响地弯腰捡起扔了一地的书本,那种凄然无助的背影像一股暗黑无边的浊流,一下子淹得他窒息,由不得蹲下身子,也默默不语地跟着拾起地上的碎物。

以后两人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地依偎在一起,桑晨疲惫地抬起失神的眼,吃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嘴唇,“你,你真自私呀,你只为自己的事业把可怜的晨晨给忘啦,晨晨实在是受不了啦,成天朝也盼暮也盼,盼得来的却是怄气斗嘴,这日子几时是个头呀,听我话,不画画儿了呀,我不想做什么衣食丰盈的贵妇人,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你苦追苦求地奋斗了半辈子,有谁理解,有啥成就,一混三十多岁了,青春不再,颜面不再,人家三十岁以后,老婆孩子一块儿和和美美,你东一处西一处地过不到一块,一点工资全花在路上了,人家节假日一家三口忙乎得热火朝天,你家像灶王爷上天了,烟囱里不冒一点星火,我跟着你受苦受难,是我自己选择的,只能眼泪往肚里流,但你就不想想咱们以后的孩子,也忍心让他呆在农村,也像咱们一样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万一挤不过去呢,一辈子不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你就现实一点吧,不要光顾着自己成名成家,光顾着为人类作多大的贡献,也该收回心来,想想家,想想父母,想想你可怜的还在农村中学吃粉笔灰的晨晨!”

杜若喟然一叹,一缕忧伤狂乱地穿过脑际,望晨晨晶亮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眼角爬上了鱼尾纹,一头黑亮的长发也发黄了,鬓边还缀有几根本不该有的银丝,“晨晨,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想听你的话,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想想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我只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无权无势,无门无路,只有走这条路了,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才能去往城里做一个有滋有味儿的城里人。你不是说好好干,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的吗,好好干,总有一天会从奴隶到将军,咱们就好歹地盼着这一天吧,有一点希望才有个奔头儿呀。研究生考不上就算了,犯不着这么灰心丧气,牛马还有打前失的时候,咱没有捉狐狸的本领,就不去惹狐狸的一身臊,往后看能不能出国留学,公派的不行,咱就自费,我就不信,你会一辈子呆在农村,如果这条路也走不通,不是还可以跟莲老板卖画儿去吗,还是能在城里立定脚跟。现阶段就委屈点儿,过一天算一天呀,忍是养福,爱是养家,你现在不也是小富婆吗,银行里就不存钱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去那里玩就去那里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家居装饰得舒舒服服的,不也是一种美的生活方式,非得把自己局限在逼仄的小天地里,自己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其实改变环境,改变命运,也就是改变心态,改变看问题的角度。林语堂说:全世界最光辉灿烂的自保哲学,就是以浑浑噩噩、藏拙韬晦为人生的利器。因为量大才能福大,心宽才有路宽,何必要像傻子一样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呢。不哭了呀,瞧着你哭,我心都碎了,你不知道呀,我一门心思全在你身上,一个心眼儿指望你过得好,只要你好,什么事我不愿意,什么样的苦难我不愿意承受!”

桑晨疲软乏力地摇摇头,一个凄迷得不堪名状的讥笑浮在了嘴角,“你这郎当不成器的主儿,国家怎么不设立阿q精神奖,就你这么个精神胜利法,不捧只金杯,也得弄个头名,那才叫怪呢!”以后桑晨摊开棉被,铺在沙发上睡去了,杜若倚在床头整夜没合眼,瞧晨风带着熹微的亮色,一点点地驱去枝头的墨黑,掀开遮盖在山野上的帷幕,窗外山川景物渐次层出迭见地明晰起来,杜若就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屋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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