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天子脚下,负责审理各项案件的机构很多。
普通的案子大多根据案发地点,由长安县或万年县各自管理,或是由专管京城事务的京兆府负责。
大理寺审理的,向来都是朝中官员所犯罪行,以及京城重大案件,还有地方移送的死刑案件。
京兆府和大理寺审理的案子,要移交刑部审核。而大理寺和刑部之上,还有御史台负责监督,凡是重大案件,御史台都会参与审判。
右金吾卫大将军赵俨乃是朝廷正三品重臣,此次赵家父子的案子,便是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
萧错原以为,有了三司推事,赵亭应该会得到一个公正的审判结果。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赵家父子竟都被判处杖杀。
自大唐开朝以来,死刑便不多见,少的时候每年也就二三十例。尤其是对于朝廷重臣,刑罚往往都比普通人要轻。
萧错知道赵家父子滥用职权是大罪,可之前罪行更重的右金吾卫将军陈平都只是被判了流刑,对比下来,这次死刑的结果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大理寺监牢里,赵亭着了囚衣,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地坐在角落里。看到萧错来了,他也未动,只是笑道:“你终究是来看我了。”
“是,我们兄弟一场,当然是要来的。不只我,他们三个也一直在想办法来看你,我不过是抢先了一步而已。”
“很好,我赵逸群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可做得最对的,就是交了你们这群朋友,不过你们应该都对我很失望吧?为了一个女人,毁了我自己还不够,还毁了整个赵家。”
“我不是来评断你的对错的,我只是想问你,除了动用金吾卫以权谋私那件事,你们是不是还做了什么?或者你们得罪了什么人?不然不可能会是这个结果,连陈平都只被判了流刑,你们怎么可能……”
“因为陈平只是四大将军中的一个,还是最老实最平庸的一个。”赵亭缓缓走到萧错面前,隔着牢门轻笑道,“我父亲,不仅统领了整个右金吾卫,他还与阉党势不两立,所以,我们必须死。”
想到了龙追忆的话,萧错低声道:“是王守澄,对吗?”
“王守澄又如何?韦元素又如何?有区别吗?反正神策军与金吾卫不可能共存,我父亲,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太蠢,让他们这么容易抓到机会置父亲于死地,虽然父亲说他不怪我,这是迟早的事,可我知道,我的罪孽,下辈子都洗不清。”
静静地站了许久,萧错才道:“我会再想办法,或许还有转机。”
“不必了,这是三司推事的结果,更是陛下亲自签下的,不可能再有转机了,我也不想要什么转机。”赵亭靠着栏杆缓缓坐下,轻声道,“从恕,你还当我是兄弟,对吗?”
“对,永远都是。”
“那好,我求你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我一定做到。”
“你既有办法来这大理寺监牢看我,那我想你也有办法替我和父亲解脱。”
萧错抓住牢门的手一紧,道:“你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杖杀是什么样的,我和父亲,不想受那种屈辱。虽然我做错了,可我只愿承担自己犯下的罪,不愿死于阉党之手,所以,你帮我,让我和父亲,走得痛快些。”
萧错抓着牢门的右手因为掐得太深而压得变了形,左手的指甲也已陷入掌心中,流出了丝丝血迹。可是看着里面那个一直笑着的人,他还是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若是真的有下辈子,我们再做兄弟,真正的兄弟。”
——
九月二十四,己未日,立冬。宜入殓,安葬,立碑。
天上的太阳还是很刺眼,萧错抬起右手遮着阳光,看着这虽纤长却也长满了茧的手,突然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两个时辰前,兰姬传来消息,赵俨和赵亭在大理寺监牢里服毒自尽了。
毒药,自然是萧错命人送去的,他亲手结束了赵亭的生命。昔日的京城五公子,从今日起便只剩四个了。
“嘻嘻嘻……你来抓我呀!来抓我呀!”几个孩子在街上追逐打闹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总是那么灿烂,或许于他们而言,这世间只有快乐,没有悲伤吧。
握紧了左手的剑,萧错渐渐向着街道深处走去。
这柄五常剑,是当初在韦曲镇蔡大师的铺子里,龙追忆赠予他的,原该属于龙腾汐。
得到这把剑那么久,萧错却是第一次带上它出门,他要救一个人,一个他并不愿救的人。
破落的院子里躺着四五具尸体,两个中年人手持兵器远远地对峙着,一个是金刀白马盟的夏侯煊,一个是韦元素身边六大高手之一的吴顶。
夏侯煊伤得很重,就算努力站着,双腿依旧一直在发颤。吴顶虽也受了重创,但比夏侯煊要强些,至少他下盘很稳,握剑的手也还很有力道。
夏侯煊道:“韦元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枉我一心为他效命,在普济寺的时候还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吴顶道:“你做那些事究竟是为了谁,你心里清楚,主子眼里容不得沙子,像你这种阴诡小人,既然愿意背叛金应龙,难保哪天不会背叛主子。”
“金应龙?”夏侯煊突然大笑起来,“你们以为金应龙就是什么好东西吗?若说我夏侯煊是真小人,那他金应龙就是伪君子,我就算再卑鄙也比他光明磊落。韦元素这个蠢货,真正忠心他的人他不用,难道他以为金应龙就会效忠他?”
“主子用什么人,轮不到你插嘴。”吴顶扬起了剑,直直地冲了上去。
夏侯煊咬着牙,也举起了兵器,只是他还未来得及以死相拼,吴顶就已被人挡住。
“啪!”吴顶的剑被斩断,他正震惊于对方的身份和宝剑时,已被割断了喉咙,倒在地上流血不止。
夏侯煊一脸不可思议,道:“怎么是你?”
萧错笑道:“为何不能是我?”
“也对,你本来就是装的,你的武功能让人震惊,你的行事,为何不能如此?”
“论武功,你和他谁都比我好,这得多亏你们两败俱伤,我才有机可乘。”萧错缓缓举起剑,却是抵住了夏侯煊的喉咙,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想活命,所以最好痛快些。”
夏侯煊笑道:“既然你一直都是装的,那么万宝阁那次,你的昏迷也是装的,我们所有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没错。”
“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放了我?你杀了韦元素的人,现在只有我知道,难道你没想过要杀我灭口么?”
“想过,不过还没决定。”萧错笑着扬了扬手上的剑,道,“现在需要做选择的是你,不是我。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也可以选择赌一把。可对我而言,这不过是要不要费点力的问题,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没法查了?”
感受着剑尖碰触到喉咙的冰凉,夏侯煊缓缓道:“好,我说。”
萧错道:“我假装昏迷那日,与你密谈的共有两个人,男的是薛傲,女的是谁?”
“红袖娘子。”
“你说谁?”萧错蹙着眉,又问了一遍,“当年闻名江湖的红袖娘子?”
“没错,就是她。我夏侯煊聪明一世,却还是毁在这个女人的手上。”
萧错道:“我听说红袖娘子已失踪多年,你为何会跟她勾结在一起?”
“不是我找上她,是她找上我,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掉入了他们的陷阱里。”
“他们是谁?”
“金应龙,薛傲,红袖娘子。”
“他们三个是一伙的?”
“是,薛傲和红袖娘子一直假装不认识对方,我还天真地都瞒着他们,以为自己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其实被耍的是我。从一开始,他们就是金应龙的人。”
“金应龙是金刀白马盟盟主,你只是他手下的一个门主,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夏侯煊嗤笑道:“你真以为他这个盟主当的有那么顺利吗?金刀白马盟能有今天,全是我和应东流用命拼来的,他金应龙做了什么?除了当初对我二人有知遇之恩,他还剩什么?一个坐享其成的盟主,容得下盟里功高望重的两个门主吗?”
“所以他派了薛傲和红袖娘子来你身边,明里是帮你对付应东流,让你一统金刀白马盟,其实不过是借你之手除掉应东流,然后他再伺机除掉你,重掌金刀白马盟的大权。”萧错喃喃道,“原来我把别人当棋子的同时,我也是别人的棋子。”
夏侯煊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想问什么?”
“我知道在普济寺杀害上善大师的人是你,也知道你是真的效忠韦元素,那么金应龙呢?他是王守澄的人?”
“我不知道,他怎么可能让我知道?他是全天下最阴险最虚伪的人。”
“那你们陷害应东流那次,全都是薛傲一人做的吗?他在朝廷是不是有人?”
“还是一样的答案,从一开始他们就在算计我,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萧错缓缓收了剑,道:“你走吧。”
夏侯煊又是一愣,道:“你真的不杀我?”
萧错笑道:“如今韦元素要杀你,金刀白马盟也要杀你,王守澄肯定也容不下你,我杀不杀你,有区别吗?对了,应东流一直没有任何音讯,或许他还活着,正躲在某个角落,若是有缘,你和他会遇上也说不定,只是不知道那时,你们又会做什么。”
“他是真君子,我是真小人,他就算要杀我,我也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