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汐的灵堂设在前院,便是初一那日龙追忆大婚宴请宾客的地方。如今才过了半个多月,院中景象却已差异万千。
无夜城素日的状况萧错大概是了解的,八大分堂分布在各地,几乎不会来京城,而在京中的又大多是年轻人。长辈里除了龙悟,就只有他的两个结义兄弟,一个胖胖的叫常乐,几乎不在江湖走动,只负责在饭堂做饭,另一个瘦瘦矮矮的叫冷青阳,是无夜城五阁总阁主,因为无夜城主要做的是药材生意,五阁的人常年都在外运送药材,所以冷青阳在江湖上也大有名气。只是此时,这两位长辈都没在前院。
至于小辈们,包括门口守卫在内,全都穿着白布丧服,但灵堂里守着的人并不多,除了大公子花欲燃,另外的四男三女萧错也全认识,都是常跟在龙家兄妹身边的年轻人。
最里面的花欲燃因为腿脚不便而独自坐在轮椅上,见到萧错来了便也对他行了一礼。这位无夜城的大公子与花恋雪是一胎所生,两人相貌有七分相似,所以面如冠玉的他,倒有几分像是女子。素日里他总是着一袭红衣,俊逸中带着阴柔,一双桃花眼显得颇为妖媚,惹得众多女子为之倾倒,就算是阉党走狗的身份加上残废了的双腿,也丝毫不能减弱他的风采。
然而此刻在灵堂的花欲燃,神色差了许多,眼神也黯淡了许多,满脸尽是疲惫与哀伤。龙追忆撑着身子上了香,走到花欲燃身边跪下,默默地往火盆里投着冥纸。
昔日的龙家五兄妹,如今一人已躺在灵柩里,一人在雾流山庄不知是否还昏迷着,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龙跃浪,听说刚知道噩耗的时候就已病倒了,而守灵的两个人,一个已废了双腿,一个大婚之日被人抛弃沦为无知人的笑柄,这般凄惨的景象,真如传言所说是报应么?
萧错上了香,静静地看着龙腾汐的灵柩,沉默不语。
看到杀他的人来给他上香,龙腾汐会很生气吧?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人虚伪而无耻吧?那么躺在灵柩里的龙腾汐呢?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龙家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花恋雪救容痴月是因为她善良,还是因为他是雾流山庄的人?龙腾汐对萧错和容痴月都手下留了情,是他的仁义,还是也因为雾流山庄?
可是就算只是看在雾流山庄与无夜城多年前渊源的份上,就算无夜城为王守澄做了许多恶事,这一次,也是自己欠了他们的。无论自己素日里如何自诩正义,无论无夜城的人是否真的该死,这一次,萧错都是有愧的。这辈子,他再也不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了,因为,他已经没资格了。
一个守卫通报的话打断了萧错的思绪:“大公子,三元帮有人前来吊唁。”
虽然接了龙追忆进门,可龙悟却没跟她一起进灵堂,而是去了后院,所以此刻灵堂里诸事都由花欲燃做主,但终究涉及三元帮,他还是忍不住看向了龙追忆。龙追忆依旧低头烧着冥纸,只淡淡地道:“让他们进来吧,愿意拜祭二哥的人,不必拦着。”
萧错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没多久便见守卫领了两男一女进来,其中两个正是龙追忆大婚之日一起离开的韩阙和甘棠,另一个青年男子萧错也认识,正是三元帮少帮主,甘棠之兄甘钰。
无夜城的人对三元帮自然是充满敌意的,所以从三人进灵堂开始到拜祭结束,无夜城众人虽未失了礼数,但都是一脸冷漠,像是没看到他们一般,气氛甚是微妙。
甘钰率先走到花欲燃和龙追忆面前行了一礼,道:“大公子,二姑娘,家父因为身子不适未能亲自前来拜祭龙城主,还请两位见谅。”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韩阙和甘棠,他面色有些尴尬,却还是接着道,“至于半月前姑娘大婚一事,确实是小妹和韩兄莽撞,还望两位多多包涵。”
花欲燃抬眼笑道:“少帮主高看了花某,我最疼爱的妹妹被人如此欺负,我可没那么大度量来包涵别人。”
甘钰神色更加尴尬,动了动嘴角却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倒是从进门就不断看向龙追忆的韩阙终于开口道:“追忆,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吧。”
“我不习惯别人叫我名字,请韩公子还是称呼我为龙姑娘吧。”龙追忆缓缓起身,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继续道,“该说的,那日我在三元帮都已经说清楚了,婚礼的事不必再提,无夜城也不会再追究,我二哥和姐姐的事,我们自会继续追查,若找不到证据证明与三元帮有关,无夜城便不会与你们为敌,但若他日让我知道真凶是谁,我自会亲手杀了他替二哥报仇,就算那个人是我从前想嫁之人,也不例外。”
萧错不禁又心神一紧,她要杀的人,不正是自己么?
韩阙低垂着眼睑,似乎颇有些失意,顿了顿继续道:“无论如何,是我欠了你的,日后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我一定……一定在所不辞。”
“不必了,你如今既已做了选择,就请对你选择的人负责,别再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我们之间,已无半点瓜葛。三位既已拜祭过,那就请回吧,无夜城谢过你们对逝者的心意。”
看着场中凝重的氛围,萧错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因为好奇留下来,这样的场面,旁观者也是尴尬而无力的。他正跟龙家兄妹行了礼准备离去,却又见一守卫匆匆来报:“青龙庄的郑玉衡和郑瑶光前来拜祭城主。”
萧错不禁暗自苦笑,这都是什么日子?明明再过一日才是外人吊唁的时间,却偏偏不该来的全都来了。
这一次,花欲燃没有询问龙追忆的意见,直接道:“让郑瑶光进来,郑玉衡……按无夜城的规矩,任何时候她都不得踏进半步,你们若拦不下,便让我亲自去拦。”
那守卫道:“这次她没硬闯,而是跪在了门口,她说只要能见城主最后一面,什么条件她都答应。”
花欲燃不作声,龙追忆道:“我去见见她吧。”
因为要离开,萧错便也同龙追忆一起出了灵堂,远远地便看到郑玉衡跪在门口,与龙追忆婚礼那天相比,此刻她脸上更多了些憔悴。而她身边站着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便是她的亲妹妹郑瑶光。
龙追忆走到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道:“郑大姑娘请回吧,无夜城没人想见你,我二哥更是不愿意见到你。”
看到郑玉衡死死咬着唇,缓缓流下两行清泪,郑瑶光小心翼翼地道:“追忆姐姐,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大家自小一起长大的份上,让姐姐进去见腾汐哥哥最后一面?知道腾汐哥哥出事以后,姐姐就一直不眠不食,以泪洗面,她真的很痛苦。我知道她害死落音姐姐是不对,可是她……她也是为情所困才不得已的,她真的很爱很爱腾汐哥哥,这么多年来她爱得那么辛苦……”
“她会痛苦,别人就不会痛苦吗?什么叫为情所困才不得已?她既能狠心对二嫂下手,又何必以情来当借口?就算是为了情,难道这世间就只有男女之情吗?救命之恩、朋友之谊不是情吗?为了她所谓的情,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伤害别人吗?她爱得辛苦,这世间比她辛苦的多得是,谁又像她一样心肠歹毒?她害死二嫂的时候,可记得二嫂曾为了救她差点丢了性命?她口口声声说爱二哥,可曾想过二嫂死了便是要了二哥的命?她做出如此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事,到头来却还要推给二哥,用一句为情所困就想洗清她作下的孽吗?”
郑瑶光本就没底气,被龙追忆这么一说,更是不敢言语,倒是郑玉衡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龙追忆,道:“对,我是心狠手辣,我是卑鄙无耻,那你呢?你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对腾汐哥哥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却还是把那个女人带回无夜城,让她从我手中抢走了腾汐哥哥。你说过要跟我患难与共,富贵同享,你又何曾做到过?”
“从小到大哪一次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我推脱过?郑玉衡,玉衡姐姐,你比我年长,为何许多道理你总是不明白?我二哥对你,对瑶光,对无夜城里所有的人,从来都是一样的,只是亲人,你真的不肯承认吗?他既未对你有过承诺,也未做过让你误会的事,他对你的关心清清白白,无论你对他有何心思,他都不欠你的,你没有资格要求他必须接受你。感情是没有先后之分的,就算是二嫂晚了你好多年才出现,可她跟二哥生死相许,二哥从来不属于你,二嫂也从未抢过,他们都没亏欠过你,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我当然不明白,腾汐哥哥本来就是我的,我只是想把属于我的抢回来而已,那个女人抢了我的东西,我当然不会放过她!我不是你,不像你那么懦弱,眼见着那个男人被别人抢走,你却什么也不做!”
龙追忆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三元帮那三人刚好出来准备离开,被郑玉衡这么一说,他们反倒都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门口这边。
与韩阙四目相对,龙追忆微有些出神,但片刻却又扭转目光,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语调缓缓道:“属于我的,不用抢也会是我的;不属于我的,抢了也没用。你说的没错,我跟你确实不一样,从小到大一直都不一样,你对于认定的东西,总是那么执着,甚至不择手段,而我,从来不会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或许我没资格指责你的执着,但是我想告诉你,有些人你得不到未必就是坏事,就算用尽手段得到了,若他心里没有你,一切也是枉然。”
这一次,在韩阙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龙追忆始终没再看他一眼,只是低叹了一口气,对郑玉衡道:“你进去吧,给二哥上柱香,别再执着了。其实这样未必就是坏事,毕竟二嫂走后他一直很痛苦,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团聚了。还有,不杀你为二嫂报仇,是因为郑伯伯当年对我父亲有救命之恩,现在让你进去,不过是因为拦着你也没什么意义了,龙郑两家从二嫂死的那天起就已经恩怨两清了,以后别再来了,无夜城不欢迎你。”
跟着郑氏姐妹往里走,龙追忆与韩阙三人擦肩而过,却已无半点言语和眼神交流,徒留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不定的韩阙呆站于地。
站在一旁的萧错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这位龙二姑娘莫名地升起一股钦佩之情,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的龙腾汐和花恋雪的身影,他突然在想,抛开背后身份的对立,他和无夜城的这些人或许会成为朋友吧?只是一切俨然已经发生,他们除了仇上加仇,已经不可能再有其它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