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出奇,荒野的客栈周围,竟然连半点风声虫鸣都没有,月光虽明,可乌云缓缓而至,似乎大地很快就会被黑暗笼罩。
楼上木屋檐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房内的人却已惊觉,只片刻便已穿衣开门而出,朝着黑影离去的方向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约莫跑出了两里地,后面的白衣男子才超上前截住了前面的黑衣人,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引我来此?”
着了一身夜行衣,面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萧错自然是不敢开口说话的,面前这个人,是鼎鼎大名的无夜城城主,也是江湖中人人知晓的练功奇才,其武功修为深不可测,据说能在所有露过面的武林高手里排进前十,即便有容痴月相助,萧错也不敢保证二人合力便能杀他。就算这次杀不了他,至少也不能暴露身份。
没得到回应,龙腾汐又问:“你不敢说话,就证明我们认识,是吗?你的眼睛也很熟悉,我一定见过你。”看到从另一边又走出个黑衣人,他恍然地笑笑,“把我引来,就是为了合力对付我?”
“咻!”这是同时拔剑的声音,借着月光,两黑一白三个身影即刻打斗在一起。
无夜城和雾流山庄的剑法,本都是源于百年前江湖第一游侠平若水,只是后来日月变迁,无夜城结识了不少武林高手,糅合了更多招式,甚至当今天下第一高手云轻痕也是龙悟的师父,龙氏兄妹五人都得他亲传武功。
与此相比,雾流山庄在武功造诣方面实是差得多,除了萧错的外公容泽扬自创的一套“风扬剑法”,便再无其它。
“嘡!”两剑激烈的撞击之下,萧错连退了三四步才站稳身子,若非容痴月横剑拦了过来,龙腾汐已一剑刺向了他胸膛。他正欲冲上前去,却听到龙腾汐的声音传来:“雾流山庄为何要与无夜城为敌?”
萧错大为震惊,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和容痴月不敢用百年前传下来的武功,而是用鲜少外传的“风扬剑法”,没想到还是被龙腾汐看出来了。思及此,他更是抱了宁死也要成功的决心加入了战斗,既然身份暴露,那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对容痴月使了个眼色,二人迅速变换招式,从前后夹击改为同一方向进攻。“风扬剑法”与百年前祖师平若水的武功截然不同,平若水的武功讲究飘逸灵动,擅长以快取胜,“风扬剑法”单从名字上听去似乎也是一脉相传,但其实这是套刚猛的剑法,靠力道取胜。
就在龙腾汐又将合力的二人打散,并刺了容痴月手臂一剑将其逼退之后,萧错一咬牙,迎上了龙腾汐向他刺来的剑,在肩上传来痛意的那一刻,在龙腾汐也被他这一举动惊了的一瞬间,举剑用力刺进了龙腾汐的胸膛。
容痴月急急地冲上来,看着胸口流血不止的龙腾汐,蹙眉问道:“你刺我那一剑明明可以更重,为何要收力?”
萧错又是一惊,方才交手情势紧急,看不真切,他只知容痴月手臂受了伤,却是全然看不出龙腾汐有没有收力的,现下容痴月这一说,他也是万般不解了。
龙腾汐吃力地咧着嘴角笑了笑,轻声道:“雾流山庄……为何……要对付无夜城……”
“你收力只是因为知道我们是雾流山庄的人?”萧错突然觉得心里很乱,却还是努力回忆着刚才龙腾汐刺来的那一剑,虽然他主动迎上去的时候稍稍侧了身子以避开要害之处,可现在仔细想想,好像就算不侧身子也不会伤到要害,如此说来,他们要杀的这个人,真的在交手的一刻还手下留情吗?
“别动!”看到容痴月想帮已倒在地上的龙腾汐拔剑,萧错更加慌乱,喃喃道,“拔了止不住血,他一定会死。”
容痴月此刻的心思也与萧错无异,但还是低声道:“这一剑刺穿了左胸,不拔……也救不了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白色身影飞奔而至,猛烈的一剑刺来,让心神不定的萧错和容痴月猝不及防,连退了好远,而那白影却是趁此机会蹲下身扶起了龙腾汐,在发现他气若游丝之后,又惊又急大声哭喊起来:“二弟!二弟!腾汐!腾汐你醒醒,腾汐你别吓姐姐,醒醒啊,腾汐……”
萧错和容痴月自然知道,那是龙腾汐的姐姐花恋雪,他们把龙腾汐先引出来,本就是要各个击破,若不是方才龙腾汐的收力异举,他二人早已向花恋雪冲去了,可此刻他们却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个被称为江湖第一美人的女子哭得肝肠寸断。
月光下,那张美丽的脸庞似乎已无血色,泪珠滚滚而落,哭到了无声她才缓缓抬起头,想要看看这两个呆立不动的凶手,但目光刚到容痴月面前的地上时,她显然楞了一下,声音嘶哑地道:“我的碧玉玦为何会在你身上?不是被我落在……你是……你是容痴月?”
容痴月突然如雷击一般,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不知何时掉出来的玉珏,本就有些混乱的思绪此刻更是如麻线般怎么也缕不清。
花恋雪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不是你?容、痴、月……”
容痴月伸出手,缓缓拉下了蒙面的黑布,脸上依旧是震惊而无措的神情。花恋雪却是突然大笑起来,声嘶力竭地道:“原来害了二弟的是我,原来……是我!我当初为何要救你?如果我不救你,今日二弟……二弟又怎会死在你手上?”
眼见着花恋雪拿起剑就向容痴月冲去,容痴月却还是一动不动,先反应过来的萧错只能奋力扑上去,但他的剑还在龙腾汐胸口上插着,龙腾汐的剑又被他拔了扔在一旁,他只能直接用左手握住了花恋雪的剑刃,再一掌拍向她的胸口。
“大哥不要!”就在容痴月喊出声的瞬间,悲痛欲绝神思恍惚的花恋雪已向侧后方跌去,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雪姑娘!”容痴月奔上去扶起她,她侧身喷了一大口鲜血,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泪痕未干,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容痴月,无力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们?”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对不起……”容痴月已经开始语无伦次,“雪姑娘你撑着,我想办法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萧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正在流血的左手,又看了看打伤花恋雪的右手,只觉得脑子里千头万绪搅得头都要裂开了,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迸出来。
“大哥!”容痴月带着哭腔的喊声传来,“大哥她昏过去了,我该怎么办?大哥!”
萧错跑过去探了探花恋雪的鼻息,轻轻舒了口气,道:“别担心,我那掌没用多大力,应该不会有事,带她回雾流山庄,让辛伯看看。”
容痴月迅速抱起花恋雪,看到另一边地上的龙腾汐,便又问道:“他怎么办?”
萧错步伐沉重地走过去,查看了一下龙腾汐颈间的脉搏,摇了摇头,拔出插在他胸口的剑,又捡起了地上的碧玉玦,轻声道:“走吧,或许还能救一个。”
容痴月拔腿便走,萧错捏紧碧玉玦,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何时,月亮已经被乌云遮住大半,眼见着就要失去了光华。
——
“真是见鬼了,三月竟然还下雪!”
“不都说三月下雪是吉兆吗?我记得有好几年的三月都下雪了,你别少见多怪了!”
“你才少见多怪呢!往年的三月下雪不稀奇,但今年确实是让人匪夷所思嘛,你说这都晴了大半个月了,天气都暖和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下雪啊!”
听着身旁的令狐澈和舒章斗嘴,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萧错又渐渐陷入了沉思。
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叫探花楼,是长安东市最大的酒楼,虽不及西市的流觞阁热闹,但出入的都是达官贵族,世家子弟。探花之名源于仕子们及第后举行的探花宴,而探花楼的牌匾亦是曾任宰相的晋国公裴度亲手所提,所以现在的探花楼已是身份高贵的象征。
对萧错而言,探花楼便是他与四个好友聚会之所。他们五个都是京城里著名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风流成性,虽然大家对此颇有微词,但他们还是很得意地自封为“京城五公子”。
萧错年龄最大,为五公子之首,也是外界明嘲暗讽的“草包郡王”。老二是右金吾卫大将军赵俨之子赵亭,字逸群,比萧错小一岁。老三便是前些日子与萧错一同参加了无夜城婚礼的路舤,字远之,比萧错小三岁。令狐澈和舒章则是五人里年龄最小的,刚满十九。令狐澈字清荣,是从前的宰相、如今的东都留守令狐楚之孙,尚书郎中令狐绪之子。舒章字脩文,为刑部员外郎舒元舆之子。
“从恕,从恕?萧从恕!”
“啊?”萧错回过神来,才发现其他四人全都盯着他,路舤道:“没事吧你?发什么呆呢?”
“我能有什么事?”萧错扬了扬白布裹着的左手,“就是在想,我手上的伤是不是会留疤?”
路舤嗤笑出声:“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手上留点疤呀?”
舒章也道:“就是,又不是在脸上,怕什么?不过你府里那些下人真是够毛手毛脚的,抬个火盆还能放错地方,害你一跤下去,本该是擦伤的愣是变成了烧伤,也就你大度,只让人把她赶出府去,要是我,那得先拖来打三十大板再说。”
“放错火盆是她不是,可也怪我不小心才会跌倒,把她赶出去算了,眼不见心不烦。”萧错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那个下人究竟有没有错。因为放错火盆是他安排的,脚滑跌倒将左手拄进火盆里烧伤是他故意的,甚至去他府里玩刚好看到受伤过程的舒章也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
他的目的就是要靠素来就爱大声嚷嚷、守不住任何话的舒章把他左掌被火灼伤的事实传出去,这样待无夜城追查凶手的时候才不会怀疑到他。只是剑伤加上灼伤,确实是不好受,更难的是左肩的剑伤还不能被人发现,所以方才令狐澈进来拄着他的肩膀席地而坐的时候,着实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怎地,令狐澈和舒章又回到了方才下雪的话题。舒章道:“其实刚才清荣说的对,三月大雪是吉兆。这两天外面的人也都在传,说什么六月飞霜是有冤情,三月飞雪则是老天开眼惩罚恶人,说的不就是无夜城?”
令狐澈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地道:“你们说无夜城这样真的是报应吗?”
舒章大声道:“当然是了,他们投靠王守澄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如今城主死了,花恋雪又失踪了,可不就是报应?”
若是在从前,萧错只怕也是觉得无夜城罪有应得,可是此刻,他脑海中却又闪现出龙腾汐死前刺的那两剑,还有那枚精致的碧玉玦。见赵亭和路舤都不说话,他问道:“你们俩怎么看?”
路舤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其实……其实我对无夜城的感觉没那么差,你们知道的,我就喜欢跟江湖中人打交道,还老去咸阳找姐姐和姐夫玩,他们白虎帮对无夜城没什么敌意,尤其是我姐夫和龙城主颇有交情,在他的口里,龙城主是个值得深交的君子,只是碍于双方在朝廷的关系有些尴尬,所以他们也没有来往得太过频繁。”
舒章不以为然,道:“无夜城说到底还是江湖帮派,有些表面的东西当然要做好喽,否则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或许吧。”路舤叹息一声,笑道,“反正啊朝廷也好江湖也罢,我感兴趣的就是美酒和武功,什么恩怨阴谋的,管它呢!”
令狐澈瞅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你父亲仕途相较顺利,你不用担心什么,要像我们这样的,就算不感兴趣也得去关注啊,你看看,我们家最大的那老爷子这不又调去东都了吗?他这辈子折腾的地方啊,多了去了。”
舒章马上附和道:“就是就是,你看看我父亲都换了多少次官职了,一会儿贬一会儿升,把他那老骨头折腾的哟!”
令狐澈白了他一眼:“你父亲刚四十,哪来的老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