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杀你么?”
李隆基心头的火刚弱了些,又熊熊燃烧起来。他抓住萧江沅的双肩,迫使她直起身来,然后便双手钳住了她的喉咙。
咽喉的收紧让萧江沅眉心紧蹙,却没有改变她神色的平静。忽觉脸上一湿,她微微抬眸,便见李隆基正咬紧牙关,似怨似恨又似不忍地看着自己。他的双手虽在颤抖,力道却没有减弱,她静静地感受着,竟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隆基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是在故意与他赌气,也并非以死明志,她只是真的失望透顶,绝望到存了死志。
她或许从未背叛他,但现在,她是真的要离弃他了。
“难道阿翁什么都不做,父亲便能放过贵妃么?”
寿王本想趁着人少的时候,再看杨玉环一眼,却不想刚刚抵达,就看到了李隆基死死地掐着萧江沅的脖子。他忙冲了过去,把萧江沅从李隆基的双手中解救出来。即便察觉到李隆基的手已然收了力气,神情也怔愣着,他依然心绪难平,一时竟忘了隐忍。
见是寿王,李隆基恨怒之余更添几分郁郁。发觉一向安静乖顺的寿王,如今也敢对他释放出凌厉的锋芒,说出口的话更如尖刺一般,穿透了他的心,他的双眼更红了几分。他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继续站稳。他不想回答寿王的问题,也不愿让儿子看到自己的悲哀与无力:“……你来做什么?”
寿王先为连连轻咳的萧江沅顺了顺背,将自己的外袍脱下,再扶她跪坐在自己的外袍上,才向李隆基叉手一礼:“儿来告诉父亲,真正杀死贵妃的人,不是阿翁,正是父亲!”
……
“我便知道你会来。”
萧江沅刚一走入内室,便听杨玉环悠悠地道。依着杨玉环之请,她坐到了杨玉环的对面,便见阿霜为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迟疑着问:
“将军,莫不是圣人他……要放弃贵妃了?”
萧江沅原本是打算假传圣旨的,因为她知道,杨玉环是个不太信命的人。杨玉环的生死,从来都是她自己说了算,且她有生以来,就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对于萧江沅来说,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在听阿霜问起后,她却犹豫了。
杨玉环若是知道李隆基“出尔反尔”,该有多么伤心难过,她又何必让她在临死之前,还要受这样一份情伤?
见萧江沅默然,杨玉环道:“阿沅,告诉我实话,是三郎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我。”
杨玉环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无论李隆基还是萧江沅,既然来了,都是要让杨玉环死的,萧江沅不认为杨玉环想不到:“贵妃不怨我么?”
“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会请你过来的。”见萧江沅的脸上露出意外之色,杨玉环吃吃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吧?我的结局已经注定,此刻我更担心你阿霜,去门口守着,谁也不准过来。”
见阿霜离去,萧江沅淡淡地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不是……对他很失望?”
萧江沅抿唇不语。
“一定是,不然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等着就好了,不会来找我。今夜就算你我什么都不做,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到头来,他还是会采纳他们的谏言,选择将我赐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会么?”
“他会。”杨玉环眸光认真,“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也比我更了解他,怎的也会想岔,莫不是老糊涂了?他那时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震慑太子用的,他不会真的那样做的,因为他是大唐皇帝。四十多年来,他把整个自己都融入了这个至高无上的身份里,早已分不清彼此。他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决定,你就算暂时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皇帝。”
“那为何直到现在,他都……”话刚一出口,萧江沅便察觉不妥,立即缄口,却听杨玉环笑道:
“他是皇帝,也是人啊。是人,便会心痛不舍,拖延逃避,但那都是一时的。等时间到了,他甚至可能会不假手他人,亲自来告诉我他的决定,让我恨也好怨也罢,冲他发泄了之后,再告别赴死。可这对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门口响起了阿霜啜泣的声音。
萧江沅静静地看着杨玉环,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玉环向来喜欢热闹,最不喜欢这种氛围,忙道:“阿沅,你知道么?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唐的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怕我一介弱女子的报复?杀我,就是为了一个出了五服的堂兄?我或许误国,并非一个称职的贵妃,却还不敢祸国。若是从前的我,必当要冲到他们面前好好质问一番,我杨玉环与他们究竟何仇何怨,哪里对不住他们,又做过哪些祸国殃民的事来,让他们务必杀我而后快,但现在……他们也不容易,日后三郎还需要他们,我就不怪他们狭隘了。”
“但这不代表,我就任人宰割了。”杨玉环说着向萧江沅郑重一礼。
萧江沅忙侧身一避:“贵妃……是打算自缢?”
“我说过,我是不会自行了断的,从前是因为我不想死,如今则是因为……我害怕。”
萧江沅将杨玉环扶起,看见她脸上虽仍有笑意,眸中却已盈了两汪泪。
“那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三郎能说出口,已经是极致了,断然做不到的……我不想等他赐死,不想他看到我临死前的丑陋与狰狞,更不想在我活着的时候,让那些负责行刑的宦官们碰我……他们手脏。”杨玉环仰着头,一边轻哼一边笑,“阿霜是断然下不去手的,但我知道你可以。只有你能帮我,我也只愿意把我的命交给你。”
“可是……”
“只要你告诉他这是我的决定,他就不会怪你的。”
“但他会自责,会难过,会羞愧难当……他一定会很痛苦。”
“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总不能为了我,破坏了你与他之间多年的信任与情谊你这是答应我了?”杨玉环说着忍俊不禁,“你当然会答应了,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你也从来都拿我没办法的,拒绝不了我。”
仓皇出逃,谁也不会准备白绫这种东西,随行李带在身上。杨玉环便把她宝相花纹的大红色披帛交给了萧江沅:“我好看么?”
萧江沅温柔地道:“贵妃一直国色天香。”
杨玉环嫣然一笑:“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贵妃请讲。”
“照顾好他……别放弃他。”见萧江沅的目光有了些许游移,杨玉环紧紧地拉住萧江沅的手,“答应我,永远也别放弃他。”
“……好,我答应你。”
杨玉环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端正地跪坐在萧江沅身前,任她将披帛缠绕在颈间,忽地想起了什么,悠然地轻声唱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是圣人的诗?”萧江沅听不懂音调,却听得清歌词。李隆基一生写了许多诗,写得都还不错,萧江沅记得的却不多。
“是啊……我少时刚刚知道这首诗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风流情种写的。他一定是真心欣赏女子,才会写出这样亲近温柔的诗。后来知道是当今圣人,我还不信了好一阵。那时的我怎能想到,我与他的缘分,竟然这样长,这样长……”
……
“……当时儿曾想要带贵妃避开这里的死局,但贵妃看穿了儿,也拒绝了儿。儿知道贵妃活不了多久了,便在窗外,送了她最后一程。”话已讲完,寿王已泪流满面。
李隆基根本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他看了一眼杨玉环的墓碑,又看了看垂着头跪坐的萧江沅,一时头晕目眩。
寿王忙上前扶住了李隆基:“父亲……”
李隆基推开了寿王,转身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天已大亮,太子和李辅国都是一夜没睡。
李辅国十分不甘:“奴婢不明白,圣人当时既然都那么说了,殿下为何不放手一搏,接下这皇位,反倒给了他挽回军心的好机会。”
“你太心急了。”太子轻叹着揉了揉眉心,“他哪里是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之人,气话你竟也信?”
“奴婢不是信他,只是觉得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连那种话都说得出口,众将士必然寒心,这就是殿下的机遇!”
“就算是正经的禅位,还需三请三让,哪有圣人开口,太子就直接应下的道理?更何况传位一事,本该由陈玄礼开口,可他退而求其次,选择用贵妃之死冲淡众将士对父亲的不满,这是在保父亲。他从来不曾站到我这边,只是想利用我,保住龙武卫的命。”
“当真是不识抬举。”见太子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李辅国忙道,“没能将陈将军拉拢过来,是奴婢失职,请殿下恕罪。”
“这倒不能都怪你。你啊,比你师父,终究是差得太远了,陈玄礼又是她的老相识,没道理不听她的,反倒听你的。”
“此事……萧将军也插手了?”
“你以为在从龙功臣中,陈玄礼能和阿翁一样活到今日,是因为聪明么?不,是因为他一根筋,任何有碍他效忠父亲的事,他都可以不做。他本该按照你的计划,把保住龙武卫的希望放在我身上,却临场把这希望交给了父亲。他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反应也没有那么快,自然是有人提前提醒了。看来金城县时,阿翁问我你的所在,还说是因为惦记你是否饮食,果然是别有居心。什么师徒父子、情分恩义?她分明是发觉了不对劲,故意试探我呢。”
李辅国闻言先是一怔,默了会儿才道:“难怪太子在圣人面前,刻意与萧将军亲密,又为她说话,原来是离间计。”
“我若说不是,你信么?”太子叹道,“她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阿翁啊,这宫里宫外这么多年,除了我那养母,便只有她一直能看得见我了。”
“殿下,天已大亮,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启程了。奴婢昨晚建议的另一条路,殿下可下定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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