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脚步一顿,目光在周围的士兵们身上一扫,发现王毛仲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竟真的没再后退,似乎多了几分底气。她的心中随之涌现出一个疑问,这疑问既让她疑惑不解,也让她恍然大悟。
不等萧江沅开口,静忠在王毛仲话音刚落的时候,就立即道:“你胡说!”
王毛仲喝道:“大胆阉奴,竟敢无视尊卑,这样与我说话?看来是这段日子的教训还不够多。来人,把他绑起来!这次就不能只是拳打脚踢了,该让他尝尝驯马的鞭子!”
有两个士兵立即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了静忠,还有一个取来了绳子,当即便要把静忠捆绑起来,却听萧江沅淡淡地道:“王毛仲,你且试试看。”
“你……你!”王毛仲大怒,这阉奴竟敢直呼他的名字,这已经不仅仅是无礼不敬的问题。她在与他撕破脸,她在从心底里轻视他,侮辱他!
“来人,把她也给我捆起来!师徒两个一起打!”
静忠又忧心又着急,刚想让师父快走,却见师父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还有一些兴奋——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师父呢。
恍惚间,他的师父褪去了平日里的纯白,显露出几分深沉的颜色来。
在场众人包括王毛仲在内,又何曾见过这样的萧江沅?一直以来,她都是以笑示人,脾气甚好的,从不摆天子身边红人的架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寻了她,没有帮不成的,她本人又端正持重,所以上至圣人后妃与朝臣,下至宫人内侍,外加相识的将士,都十分敬重她。
王毛仲手底下的人马虽与萧江沅没什么交集,也多有耳闻。尽管他们与王毛仲交情甚深,也不敢真的对萧江沅不敬,更何况萧江沅此刻虽仍在浅笑,其气势也甚是逼人。
他们还年轻,不知道当年王毛仲跟萧江沅到底有什么过节,现在看来,只觉得是人家一个老实人,硬生生地被他们这位王大将军,给逼怒了。
见四周无人敢动,王毛仲抢过绳子,大步走向萧江沅:“你们不敢,我亲自来!”
萧江沅施施然抬起双手,给王毛仲行了个捆绑的方便,同时笑道:“做了几年大将军,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王毛仲一把扯过萧江沅的手,将绳子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你说什么?”
“我不过两月不在圣人身边,我的徒儿不过一朝不慎惹怒了圣人,被派遣到这里来,便可说明我已失了圣心?那你可知,我这两个月去了哪里,又跟谁在一起?你大概一心都在为圣人养马驯兽,已许久不曾入紫宸殿请安了吧?那你可知,我如今住在哪里?”
趁着王毛仲思索,动作迟钝,萧江沅一把拉住了王毛仲的胳膊,将他拉近了自己,与自己面面相对:“便是这些都不论,就当我真的失宠了,可我还是右监门卫将军、内侍省统御,官位再不如你,也是朝廷命官。上一位欺辱朝廷命官之人,后来怎么样了,你可还记得?那是皇后的妹夫、圣人之连襟,尚且那般收场,你不过是圣人从前的家奴,又当如何?”
王毛仲不禁有些闪躲萧江沅灼灼的目光,却犹有几分侥幸。这里是闲厩,是他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他的手下,倘若斩草除根,对外给出另一种解释,以圣人对他的宠信,必不会真的为了一个宦官而杀他。毕竟他与圣人,那是自小的情分,相比而言,这个阉奴算什么?
见王毛仲眸中有凶光显露,萧江沅似早有意料一般,笑意见深:“你该不会当真觉得,在闲厩,你便可以一手遮天了吧?”说着她将唇贴近了王毛仲的耳朵,意味深长地道,“你以为当年真是我想杀你么?你在紧要关头弃下圣人逃走,圣人虽看在旧情的份上没有责怪,但若没有对你的这份救命之恩,日后怎敢放心用你?”
这正是王毛仲多年来最想不通的地方。她萧江沅再如何厉害,当年也不过一个五品宦官,怎么便敢自作主张杀他?倘若真要杀他,为何迟迟不动手,只一直殴打教训?若真如她方才所言,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但那也同样说明,圣人对他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多情。
——萧江沅没有当着众人讲出来,倒还算给他留了脸面。
王毛仲捆绑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萧江沅后退站好,轻轻一挣,便将绳索脱了手。她把绳索随手往地上一扔,便转头看向了静忠身旁的两人。她仍淡淡地笑着,什么都没说,那两个士兵便立即意会了她的意思,手忙脚乱地替静忠解了绑。
静忠已经被他的师父惊呆了,直到萧江沅冲他招手,他才醒过神来,跑到了萧江沅身边。
见王毛仲迟迟不言,想是拉不下来脸,萧江沅便爽快地率先开口道:“方才不过一场误会,下官言语有失,但想必王将军心胸宽广,定不会介意。”
王毛仲只得将满腔愤懑都按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萧江沅又道:“小徒乃是因有几分天分,才被圣人派了过来,日后仍会在闲厩中历练,还请王将军多加照顾。”
说完,她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在场众人的目光瞬间都移到了王毛仲身上——人家都这样给你台阶下了,你还不知趣,难道非要把事情闹大,让圣人知道了震怒才好?
王毛仲毕竟是闲厩领袖,也需收拢手下之心,再如何不愿,也只好给萧江沅还了个礼,
算是将这件事彻底揭过,便听萧江沅转头问她的小徒弟:“今日的活都干完了么?”
这才上午,自然是没干完的,静忠却眼珠一转,真诚地道:“干完了。”
王毛仲:“……”
众士兵:“……”
萧江沅赞赏道:“真是不错,那便随我回去,好好歇歇——王将军告辞。”
言罢理也不理众人,拉上静忠,她就离开了闲厩,往她从前的居所,即静忠如今的处所去了。
从静忠口中得知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杨思勖拍案而起:“咱们都是跟着圣人干上来的,谁还不是天子宠臣了?他王毛仲对付不了你,就拿静忠出气?他还算是个男人么?当年咱们就该干脆一点,直接扑杀此狗奴才对!”
静忠已经好奇很久了:“师伯……当年,师父与他到底是什么过节啊?”
萧江沅一入正厅,便寻了地方坐下,似在思索什么,久久不语。见她不反对,杨思勖就把从前的事讲与了静忠听。静忠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早在那时就威武霸道过了,他还一直以为师父是小白兔,却不想原来……
见静忠一脸惊讶和崇拜,杨思勖慈爱地笑了笑:“让你师父吓到了?这算什么,你师父好歹是惠文昭容高徒,早年又在则天皇后身边历练,王毛仲对你师父来说,最多不过一只连叫声都不好听的蛐蛐儿。”
听杨思勖提到了惠文昭容上官婉儿和则天皇后,静忠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杨思勖不敢置信道:“不是吧,拜师都几年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说着转头冲萧江沅道,“你没告诉过他?”
萧江沅怔怔地摇了摇头。杨思勖也不知道她究竟听没听到自己问的问题,只得冲静忠笑道:“这么说,你才知道,你师父切开来是黑的?”
静忠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们……难道都没发现师父是女人?那她们也不过如此嘛。
静忠不觉有些得意,等杨思勖哈哈大笑完了,他拉了拉萧江沅的衣袖,乖巧地问道:“师父,你刚刚究竟跟王将军说了什么,竟真的让他把我们放了?”
萧江沅看了看静忠,又看了看杨思勖,见他们都一副好奇的模样盯着自己,不禁垂眸一笑,有些自嘲地道:“谎话而已,却是诛心之语,不值得一提。”
杨思勖忍不了了:“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萧江沅叹道:“为什么他会认为,只要我失宠于圣人,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我,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就算我一开始说的那些情况他都不知道,但为着殴打御史大夫一事,而被圣人当庭杖毙的长孙罪人,他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前车之鉴言犹在耳,他还敢动杀我灭口的念头?”
杨思勖皱眉道:“那要分人,只有王毛仲那么没脑子的,才干出来这种事。其他人都会维持表面客气,但确实不会如你得宠时那般敬畏你。”
静忠暗忖了一会儿,试探着道:“许是因为师父在他们眼中,只有天子身边第一红人这一个身份?”
萧江沅冲静忠点了点头:“原来我官居三品,在他们眼中依然一文不值。”
那在她家阿郎眼中,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静忠虽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道:“这世间众人能拥有的权力和地位,不都是圣人给的么?”
杨思勖也无奈叹道:“谁叫我们是宦官,而不是真正的朝臣呢?他们敬重我们,其实多少也有点我们这品阶的关系,但更多的是看圣人的面子。我们是圣人身边人,才得以在众宦官中脱颖而出,被他人高看一眼。所以说,我们的权势是圣人所给,没有什么不对。”
“也就是说,我所拥有的一切,其实始终掌握在圣人手里。他想收回,随时都可以,而我毫无还手之力?”
杨思勖实在是搞不懂他这贤弟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挫败的情绪,还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当然了,他是圣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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