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贤妃很确定,李隆基考虑过废后一事,那还是在他掌权之初,与皇后关系尚好的时候。
两情缱绻时尚且如此,感情淡了之后,他的念头该愈来愈重才是。
她以为,既然李隆基已然想要废后,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等到那一天。她不用着急,还可以利用等待的日子,让自己成为整个后宫里最适合的继后人选。可等了这许多年,不仅废后没等到,她寄予厚望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她思来想后,都自觉无愧于天地,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报应。就算她做错过什么,上天怎的不惩罚她,却要把她的孩子带走?
王皇后待她从一开始就与旁的妃嫔不同,她向来敏感,如何察觉不出。她既有一争后位之心,又已遭皇后猜忌,以后就算不争,王皇后也不会信了。数年来,她虽一连生下一女二子,却都接连夭折,这固然是她与三个孩子缘分太浅,也未尝不能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更何况她姓武……
也许她很快就要失去三郎之心了,往后她该如何是好?
李隆基奔入绫绮殿时,便见武贤妃鬓发凌乱地缩在卧榻的一角坐着,目光有些呆滞,眼泪似已哭光,与往日之明艳动人大相径庭。李隆基低叹一声,已觉不忍,便见武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武絮儿抱着一个嫣红的襁褓,走到自己身边,忍着泪恳求道:
“圣人,再看小皇子最后一眼吧。”
李隆基皱了皱眉,很快恢复了往日神色。他亲自接过这软软的身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这样稚嫩的小脸,嘴唇刚抖了抖,就被他紧紧咬住。他努力让自己微笑,仿佛这孩子还能看得见一样,然后用最温柔的声调,徐徐地道:“小十五,阿耶才刚为你取好名字。你叫敏,聪敏之敏,敏捷之敏,本想让你既聪慧,身体也康健的……只怪阿耶太忙,文采太浅,这名字取得太晚了,都是阿耶不好……”
武贤妃的眼中立即便有了神。她不敢置信地转头,动作僵硬而迟疑。当她看清那人确是李隆基无疑的时候,她的眼中又瞬间蓄满了泪。
她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她缓缓地挪着身体,然后在武絮儿的搀扶下离开卧榻,走到李隆基身边。似被襁褓的嫣红刺痛了双目,她眯了眯眼,转而竟绽放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与李隆基方才的如出一辙。
李隆基以为她要再抱抱儿子,便要递给她,却见她弹开一般地后退一步。凝视着襁褓,连连摇头:
“三郎,让十五往生去吧。”
李隆基一直只觉得武贤妃坚强,就像祖母那样,却比祖母多了许多温和与柔韧。而今见她这样,他才知道,原来再坚强的人,都会有即将崩溃的时候。不是痛不够深,而是她藏得太深了。
这样的武贤妃,让李隆基怜爱和心疼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同时也很爱武贤妃,爱她容貌姣好,爱她善弹琵琶,更爱她与他有着相似的头脑。这么多年,他每每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人间常乐,万分舒心。她是那么地懂他,有着其他女人所没有的通透与智慧。他讲的话,她都能听懂,而他未讲出来的话,她也可以只凭一个眼神,就全然意会到。
初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觉得她温顺,与他所认为的武氏女全然不同,却不知她其实也有刚硬与倔强的时候。当他与她谈及国事时,他以为她会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毫不搭话,却不想她十分坦荡,毫不避嫌,仿佛忘了她背着一个敏感的姓氏。他当时问过她:“难道你就不怕我因此而忌惮你,从此远离了你?”
那时她笑得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笑话:“如今坐在月娘面前者,可还是能驭天下良才之天子乎?”
既能驾驭天下众良才,如何征服不了自己的妃嫔?李隆基明知武贤妃在取笑自己,却并不生气,因为她说出了他心底的想法。
此后他便经常与她探讨国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看到她的锐利锋芒在闪闪发光。
李隆基虽是在类似的女子当中,一步步摸爬滚打才有了今日,却并不代表他厌恶甚至痛恨这样的女人。他的祖母、伯母和姑母等,都让他知道了女子的谋略并不逊于男儿,也让他看到了女人的另一种美。他不仅不排斥,还十分欣赏,更有自信将其收为己用,不让她们左右皇权。
但同理,这也不代表他从无防范。
他的确从掌权之初,就已经在考虑废后一事了。他并没有直白明显地提过,因为这是件注定震惊朝野的大事,他须得慎之又慎。他只是闲来不经意间,问过武贤妃那么一句:“皇后近来做得可还顺利?”
却没想到,武贤妃太过懂他,一叶初落,便可知秋。
可他,却没那么懂她。他只在多年的相处中,逐渐摸清了她的性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无比接近,可心与心之间,却总隔了那一层皮肉无法逾越,唯独在面对共同的子女时,可以再靠近一些。这不能怪她。是他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却无法确定她最终的目的,所以无法面对,便只好装聋作哑。
所以,李隆基不想失去她。
这个月娘,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比他的结发妻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月娘,他要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他会给她信心,让她继续留在他的生命里,鲜活而明艳地活下去。
所以,在李隆基将襁褓交给武絮儿之后,他就伸臂拥住了武贤妃。
这时,王皇后正携萧江沅,亲自来为皇十五子致哀。她立即拦住了要为她通报之人,低头淡淡一笑,便原路返回。
就算孩子没能留住,可终究有过。只要有过,便能多一层牵绊和情分,想要失宠,又岂是那么容易的?而她,高居皇后之位,终究寂寞空庭,还不是为着无子的缘故。她已经没有子女了,还失了夫君之心,这天子正妻、一国之母的身份,她绝不能再失去了。
“皇后殿下。”
忽听萧江沅的声音轻轻响起,那安之若素的语气,竟让王皇后觉得心绪稍宁:“怎么了,阿沅?”
因着李隆基开始叫萧江沅“将军”,宫内外诸人对于萧江沅的称呼也随之有了改变,甚至连太子都客气地唤他“二兄”,王皇后却始终叫她“阿沅”,说是这样才不显生分。
萧江沅恭谨地垂头叉手道:“臣想起一件急事,需要立即去办,还望皇后准许臣先行告退。”
王皇后温和一笑:“那便快去吧。”
若是李隆基,可不会这般痛快。萧江沅一时好奇,便问道:“皇后不问问,臣是为何事,须得马上离开皇后去办?”
“为何要问?”王皇后爽快地道,“那是你的事,我不必过问。”
“哪怕臣这件事,恐对皇后有所妨碍?”
“阿沅,你一心只为三郎,我是知道的。便是因此,你才会毫无保留地帮我,好让三郎无后顾之忧。但我也知道,你并非冷血冷情之人,这段时日你我相处如何,我相信不是我自作多情。用最简单的道理来想,你既然肯帮我,就一定不会害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王皇后已经从逐渐上手的权力上,慢慢找回了一些自信,再加上将门出身的磊落,更显得她坦坦荡荡。
萧江沅虽一直尽力帮助王皇后,却并没指望王皇后会对她感激或是有其他的表示,毕竟皇后的请求即是命令,上位者的命令,便是她的分内之事。可见王皇后不仅感激,还对她甚是信任和器重,她做不到无动于衷,便郑重拱手道:“臣忠于圣人,自然也忠于皇后。”
王皇后欣然颔首,道:“再过一阵子,你便可以回到三郎身边了。”
萧江沅不予置否,拜别了皇后,转身往绫绮殿而去。
据她了解,李隆基对付女人相当有一套,尤其会说话,做的事更颇讨后妃们的喜欢。后妃们一般都顺着他,并不与他生气,但李隆基孩子较多,婴孩易夭折,故而需要安慰的嫔妃常有。李隆基虽忙,但于此道仿若天生,信手便能完成。
可刚刚,她却看到李隆基竟要亲自用拥抱,来安抚武贤妃了。这固然有他爱重武贤妃的缘故,但也侧面说明,他已然无计可施。
因为武贤妃乃是则天皇后侄孙女,偶有神似则天皇后之时,所以萧江沅一直对她很是注意。武贤妃的遭遇,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也深表同情,故而此次她虽然还在与李隆基较劲,却仍愿意帮助李隆基,来安慰一下武贤妃的心情。
——毕竟相比起现在的武贤妃,还是从前的更像则天皇后一点。
见萧江沅去而复返,武絮儿便知她恐寻李隆基有事。现在,她不太想入殿打扰,便欲拦下萧江沅。可萧江沅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似的,在她还未开口之前,就道:“阿监有礼。我是奉圣人之命,来为贤妃送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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