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和王珺刚自甘露殿归来,已经谢了李旦天恩,见到丽正殿里几位丽人默然并排站着,李隆基先是眉峰一挑——他看到了个熟人。
在此之前,他虽知道阿耶要为自己选妾室了,也清楚此事突如其来必有蹊跷,却从未询问人选一事,王贤妃问起他了,他也只说一切听凭阿耶做主,一副乖顺模样。故而他对于阿耶最后定下了谁,还真是一点不知。
她……怎么会被定为自己的良媛?
啊……他明白了,定是贤妃阿娘见她自小在皇宫长大,到如今孤儿一人,身世可怜,才貌又不比其他小娘子差,所以才把她聘给了自己。好歹也是祖母的侄孙女,武家虽因有罪而没落了,总不能让她过得太差,这样也算照顾到阿耶的情绪了。
可……她在宫里已多年默默无闻,贤妃阿娘未必还记得她,就算记得,又怎会忽然想起了她?
此时,几位丽人已经转身过来,迎接太子夫妻。见李隆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武观月怔了一下,随即抬首迎上,坦荡地微笑起来。
王珺在一旁看着,本来宽和的心竟有些微微发紧。她姓王,而武观月姓武,她是正室,武观月是妾室,她尚且无子,武观月还未可知,她笑起来自然也是这般英气,却是多年练武,不过外在而已,而武观月,只这一笑便知,她的自信和骄傲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绝非寻常将门之女可比。
不知为什么,王珺向来能容人,唯独对武观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对武观月亲近不起来,甚至一走近,就会心下发慌。她感到有些不祥,却又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待李隆基和王珺坐到了主位上,几位丽人便向自家郎君和娘子恭敬行礼,至此礼成。在东宫,李隆基是一家之主,后宅之事,他自然是不管的,全权交由太子妃王珺处理。等几位丽人行完礼,王珺便柔和笑道:“几位阿妹从此便都是东宫的人了,与我不过是名分不同,实则都是三郎家里人。咱们在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对三郎,你们也无需太过恭敬,三郎反倒不喜。不出几日,你们便知三郎有多随和,脾气再好不过了。”
武观月等人齐声称是。王珺稍敛了笑颜,郑重而认真地道:“至于我,向来直来直往,说话做事从不拐那么多弯弯绕绕,故而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日后你们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不用不敢,大可来与我直说,你们想要什么、缺什么了,或是家里、手上出了什么困难,也大可来告诉我,就算我拿不到,还有三郎呢,三郎待妻妾可向来是极体贴的。
“我不希望你们为了一些家里便能办到的事情,去替别人做出一些伤及全家的事。你们既然入了东宫,那便从此与三郎和我生死荣辱皆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虽没念过多少书,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几位阿妹都是饱读诗书,自然要比我懂得深刻得多。”
武观月等人忙万福道:“谨遵太子妃教诲。”
王珺这才重拾笑意:“日后也不必这样客气,三郎的话,便唤‘三郎’,我的话,叫一声‘阿姊’总是行的吧?”
不等丽人们反应,李隆基先忍不住轻笑出声:“我本以为,阿珺总算有些太子妃的样子了,结果这才不过几句话,就又原形毕露了。”
王珺双颊微红:“我本就是小户出身,又是将门,起初不知道太子妃该是什么样子,后来知道了,发现自己根本做不来。这还不是为了三郎,我练了许久,才终于有了今日的成果,三郎不说赏点什么吧,竟还笑话我。”
殿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李隆基面朝王珺,眸中却泛着深邃的波光,朝几位丽人流转过去。武观月自不必说,对于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亲密视而不见,对于王珺刚刚说的话也没有一丝触动,一脸释然的淡定。
董良娣不愧出身书香门第,安静姝然,笑容得体,一直微微低垂着眼帘,端庄地站着;杨真一则始终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冷冰冰的,隐隐有几分傲然自其唇角眉梢溢出;杨良媛则十分惶恐,一直低着头缩着脚站着,怯怯的模样十分惹人怜,只怕王珺再多说几句,或是李隆基的脸色一沉,她就能哭出来。
四位美人真是各有千秋,此等艳福,他暂且收了。
反正萧江沅又不在……不对,她在了又怎样?她是他什么人,还能管得了他?
李隆基正腹诽着,便听一阵熟悉的淡然声调自殿门口传来:“启殿下,门外是奴婢萧江沅。”说着,不等李隆基是否让自己入殿,萧江沅便直直地走了进去。
李隆基只觉莫名其妙,刚要开口撵萧江沅离开,可见到她脸颊又见消瘦,衣服也较之前大了点,她的步伐却仍是坚定而生风的,腰背仍然挺直,他便只得心软了。那些个不满、愤怒甚至是怨怼,一时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的眼中只剩下她,心里也只剩下一个声音:她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低头,他新鲜得紧。
他正等着她上前来对自己道歉,却见她刚走几步,就停住了脚步,愣愣而直直地看向了前方不远。他顺着萧江沅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凝神看着的正是他新纳的几个侧室。他不禁有点愉悦起来——她在今日主动来见他,是否也是因为这四个小娘子的缘故?
任她嘴硬,可她还是……吃醋了?
萧江沅定定地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前方。足足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心下告诉自己,那人不是天后,只是武观月而已。
她走到李隆基身前不远,长揖行礼:“殿下安好,太子妃安好。”
对于李隆基和萧江沅近日的冷战,别说整座东宫,就连皇城都传遍了,王珺近水楼台,怎会不知?因为心知,所以她插不上嘴,也没打算插嘴,只安抚地朝萧江沅笑了笑,转眸望向李隆基。
李隆基微扬着头,半睁着眼睛,恣意又惬然地倚上圈椅,悠悠地道:“回来了?”
萧江沅淡淡地道:“奴婢何曾离开?”
李隆基的脸顿时一黑——这倒好,他从来没罚过她,更谈不上宽恕她了。敢情他今日的心软和好意都喂了狗了。
殿内气氛有些微妙,王珺率先起身,向李隆基告别,顺带着把几个新来的妹妹也给带走了,只留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人在殿里。
人刚走干净,李隆基便松开跪坐的双腿,大喇喇地背靠着圈椅,道:“说吧,你怎么又主动回来了?”
萧江沅当然不会把自己真实的目的告诉李隆基,便道:“想回来便回来了。”
“我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隆基倏地站起身来,一个跨步便迈到萧江沅面前。
萧江沅想了想,有些无奈地道:“奴婢是因为想念也担忧阿郎,才回来的。”
若是往昔,李隆基听到这句话,只怕立时便要掩唇轻咳。此时此刻,他却怔怔地望了萧江沅一眼,忽地轻笑了一声,低低一叹:“芷兮,你这样有意思么?你对我既无男女之情,何必说这些暧昧的话来算计我?”
萧江沅默了默,没有任何解释,道:“那奴婢便直接说正事。”
“等等,”李隆基道,“在你说正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务必据实以答,不可欺骗,不许隐瞒,如有违者……算了,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阿郎请问。”
“你……究竟是不想恢复女子身份,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听李隆基说得那般郑重其事,萧江沅还以为是多么重要的问题,听来却是这个,她不由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竟有那么重要么?
萧江沅道:“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分别么?”
她一日不恢复女子身份,便一日不能嫁人,连嫁人都不能,嫁给谁又有何值得一提之处?
“当然有。”李隆基道,“分别还不小呢,对于我来说,意义更是截然不同。你可以好好斟酌,想清楚了再回答。”
想了想,萧江沅长叹了一口气:“奴婢既不想恢复女子身份,也不愿嫁给阿郎。”
李隆基脸色一沉:“为什么?”
“奴婢很久以前,就不把自己当成女子一般看待了。”
“我不是问这个!”李隆基怒道。
萧江沅抬眸,定定地看着李隆基,认真地道:“……奴婢想做的,是阿郎的臣,不是阿郎的女人。”
李隆基的眸光阴沉得仿佛暴雨前天界的乌云:“若我非要娶你呢?”
“倘若奴婢是一只鹰,阿郎这样做,便是折断了奴婢的翅膀,来日的奴婢将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李隆基忍无可忍:“一个宦官的身份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盛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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