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则天大圣皇帝崩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岁。
她上承贞观,下启开元,延续了大唐的繁荣与安定,为朝堂带来人才济济和未来数十年的宰相人选,也同时任用酷吏,一度使得朝堂风声鹤唳。一贯果断的她也曾摇摆不定,却最终还政李唐。她缔造了女子为帝的神话,带来一场震古烁今的红妆时代,却也给风波未定的大唐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这祸根影响了后来几年的朝局变化及多番政变,却最终都在一个人的推动之下,终止了。
那人此时正一身重孝,神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她的左手托着一个花鸟缠枝纹银盒,右手则用无名指轻揉着盒中的胭脂,然后往身边垂暮女子的唇上抹去。
这女子已循皇后之礼穿戴整齐,一脸安详地睡在寒玉之上。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凤冠、牡丹、梳篦、钗簪,满头的珠翠压在尽白的发丝之上,纵使静止,仍摇摇欲坠。她的脸色已无任何血色,还泛着淡淡的青,尽管都已被水粉盖了上去,却仍是看不出一点生机。
手指刚要触碰到那人微微发紫的唇,便被人“啪”地打开。萧江沅想都不想便知是谁,收手躬身道:“镇国公主安好。”
太平公主一脸素颜,身上亦是素白枯黄,目光冷冷地盯着萧江沅,伸出手:“这种事轮不到你来。”
萧江沅这次却没如以往一般,温顺地把胭脂盒交上去,而是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已去,奴婢只是想……”
太平公主根本不听萧江沅说完,便直接把胭脂盒夺来,朝地上一摔,顿时嫣红满地似落花一般:“我绝不会让你这个肮脏的阉奴,再碰阿娘一下!”
萧江沅全然没想到,太平公主今日的情绪竟如此失控。一切也来得太过突然,她望着满地落红,怔了好一会儿,才重归淡漠神色,双手慢条斯理地拢入袖中,再紧握成拳。她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听见太平公主一声轻蔑的冷哼,才不禁自嘲地勾起唇角。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人人礼让三分的萧内侍么?”太平公主环绕着萧江沅缓缓走着,不停地打量萧江沅面上的神情,却除了沉寂,什么都看不出。她只觉愈发厌恶,冷笑道,“即便是在从前,我也从未把你放在眼里,而从此以后,除了裹儿那市井奴,谁又能再多看你一眼?”
是啊,陛下走了,一切都已非昨日。这上阳宫不再由她说了算,也什么都用不着她来做了。
萧江沅却仍是腰板挺直,向太平公主端正地长揖一礼,才退下离去。
大殿之外,天光熹微,萧江沅却眯了眯眼,才一深一浅地走下台阶,脚不由一滑,却立时被一人扶住。她转头看去,只见上官婉儿一身素衣麻黄,亦未施脂粉,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浅浅有血丝显现。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她拨开了上官婉儿的手,无视停在原地垂眸而笑的上官婉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细雪如絮,落在她发上与眉间。素衣薄衫,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暖。心里脑子都是空空的,脚下土地也似乎极为绵软,她唇角含着讽然的笑意,目光却空洞无神,周围的风景皆化作一片白,只有各式各样熟悉的人穿梭其间,却一改往日模样。他们纷纷远远避退着,她却视而不见,依然颔首致意再继续前行,也不管前面是哪里。
渐渐地,一个稍显熟悉的身影走到自己面前。
“你脸色不好,神情也不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李成器一如往日般有礼,温和的声音宛如潺潺的溪水,萧江沅却恍若未闻。见来人是李成器,她的目光少了些呆滞,僵硬地行礼后,转头向李成器身后探去。她似在寻找着什么,很快眸光一定,便直直地再无转移。
李成器当即明白了什么,低叹一声,退开一步,转身看向了正在走来的弟弟们。李成义和李隆范见此,皆发觉了什么,李隆业则是一看便知,三人却什么都没说,直接退开两步,把一直低头沉思落在最后的李隆基,完整地露了出来。
察觉到兄弟们的动作,李隆基先是一怔,忙整理心绪,勾起唇角,抬头便要问,却在看到萧江沅的那一瞬,笑容一僵,眸中情绪一眼万变。
之前的二十余天,李隆基还能每隔几日进殿一次,就跟萧江沅通风报信一次,次数虽少,聊胜于无。可自从祖母驾崩以来,他便再没机会跟她说话了,直到今日,才好不容易见到她,可她……竟已是这般模样。
其实,在今日入上阳宫之前,他便有相见的预感。他想过无数种情景,无数种方式,一边走,一边心下自说自话,想着会不会下一瞬就遇见她,可当想法真的实现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不期而遇在他的预料里,她的模样与反应却出乎他所有的算计。
见她只定定地看着自己,连在她身边的大哥都视若无睹,李隆基连忙加快脚步,走到她面前停住。她的眼圈果然泛红,向来无泪的眼中竟也泛起了几许涟漪,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顿时全部忘记,只剩一股钝钝的痛意绵延在心底。
“阿沅……”默然良久,他只能微哑地叫出她的名字,却见她随即倒在了自己的怀里。他连忙伸臂将她揽住,低头一看,她已然晕了过去。
“阿沅这是怎么了?”李隆业一步冲过去,伸手摸了摸萧江沅的额头,“好烫!”
李隆范皱眉看向李成器:“那现在怎么办?”
李成器镇定道:“总要先将人送回住处,再请个医者过来。五郎,你回五王宅,把韩医师请过来,要快。”
李隆业立即应了一声,担心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转身离开。
李成器见李隆业走远了,才看向李隆基:“我虽不忍见死不救,但从未打算把这烫手的山芋完全揽到自己怀里。送她回去,寻医者替她看病,再留下几服药,你我兄弟便仁至义尽,至于她之后是生是死,便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了。祖母已去,我们与她之间的关联,到此为止。三郎,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没有了祖母,武周气数已尽,再无反叛之机,圣人也少了些顾忌,这皇位算是坐稳了大半。相王府越是此刻,越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三郎明白。”
“你自然明白,只是……”
“大哥放心!三郎已经不是从前的三郎了。”李隆基郑重地看着李成器,抱着萧江沅的双臂却缓缓收紧。
萧江沅这一病,便病了小半年,期间最严重的时候,险些丢了性命。见她病容憔悴,身子又消瘦许多,更连床都爬不起来,人人都道是她对则天大圣皇后用情至深的缘故。李显听闻之后,并未生气,反倒默默了良久,依然让她做着从五品内给事,还许她居住在上阳宫的一处院落里,至于把她送给李裹儿一事,则暂且搁置。
李裹儿虽有些不甘愿,但看到萧江沅的病容,就怎么都反对不起来了。她开始不断地往上阳宫送医者和补品,皆被萧江沅婉言拒绝,却一次也没能生起气来,反倒屡败屡战,还在萧江沅卧床养病不久之后,设宴请来了相王五子,一则算为了感谢,二则跟萧江沅比较熟的,只有他们了,俨然一副萧江沅主人的模样。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来得名正言顺多了,但也不曾频繁,李成器便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薛崇简也有两三次跟着李隆基一同过来,不慎遇上李裹儿一次,两人虽还是互相不对付,也比从前和平了很多。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人也会时常来看看萧江沅。
暮春时节,微雨如丝。上官婉儿撑着一把绘有水墨梅花的伞,一身素淡的浅碧与天水之青,迤逦而来。刚一入院,她便见萧江沅卧在门前一矮塌之上,正伸手接着屋檐外的雨滴。
“气色好了很多,看来不日便可痊愈了。”上官婉儿一把拉过萧江沅的手,仔细拿帕子擦过之后,塞回到被子里,“越到这时,越要注意,免得病情反复,得不偿失。”
萧江沅淡淡一笑:“我有分寸的。如今,也该痊愈了。”
“是啊,若再晚上一段时日,你就赶不上她的入葬大礼了。”
那日萧江沅发病,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并无大碍。可后来却不知为何,病忽然重了起来,还差一点要了她的命。此后她才缠绵病榻,长久不起,直到如今。别人说她是女皇驾崩之故,上官婉儿却不信,看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更不信了,却什么都没说,只随她去。
她也不希望,这样一个萧江沅,最终却落入李裹儿的手里,一生寂寂,了无生趣。
“还要多谢上官婕妤。”萧江沅将身子缩了缩,给上官婉儿让出一处坐的地方,“我知道瞒不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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