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央阁内。
堂中央的楠木太师椅上,公子殷景一席雪袍,看似十分优雅,正摇晃着手上的湘妃竹扇。
茶几上,白茶飘香,雾气圈圈地氤氲开来。
“是属下失职,盲目轻敌出手,才暴露了身份。”
下方跪着的人,正是长安。
听到了这话,太师椅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眸子,矍铄而明朗。他淡淡地呷了一口茶,脸上看不清表情。
在他的斜后方,还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浑身被黑衣包裹着,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在这女人的左腕上,黑色的衣衫被整齐地划开,撕开了一条长缝,从中可见隐隐的血迹。
“箴娘,隐卫失职,该当何罪?”
听到主子发问,黑衣女子浑身一颤。
顾不得疼痛,她立即上前去,跪在了长安的身旁,右手手上的剑“哐当”落地,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看着她身上的伤,殷景皱了一下眉头。
“回主子,长安失职,当断其臂,只是敌人的武功实在高强,又念在她年少,所以……所以恳请主子开恩,我愿用我的双臂,来换她的一只!”
“娘!”
长安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朝地上“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主子,是长安的错,长安宁愿接受惩罚!”
湘妃竹扇缓缓摇动,上头的也不看她,神情仍旧淡淡的,却直直地盯着那个黑衣女子。
“断了双臂,你就是个废物。”
“废物,是不能再做隐卫的。”
女子的心头一寒。那匍匐在地上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儿,却依然坚定了语气。
“还请主子开恩!”
说罢,只见她向地上一拍,房中帷帘翻飞,地上冷冽的剑,轻玲玲地,随着气流猛然腾空发起,飞向了半空中,尔后调转方向,将剑刃对准了下方,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朝着女子伸出的双臂上,一剑砍了下去!
“不要!”
长安尖叫一声,疯狂地扑了过去,却只触摸到了母亲的臂膀,那只已经断掉的手,软绵绵的,还有暖和的温度。
空气之中,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儿。
“娘……”
那黑衣人面向太师椅上的人,右手拄着剑,单膝跪在了地上。身体袭来的痛楚,让她的眉心皱成了一团。
“属下,多谢公子。”
“我方才说了,没了双臂,你就是个废物。既然一只手的错误,那便用一只手来还。”
上位者的神情,依旧十分冷淡。
他转头看着长安,那星眸之中,却如同万点寒针撒下。
“下次若再轻敌自大,殒命的,就是你自己。”
三岁触剑,六岁苦练,九岁执行第一次任务,即便经历过了无数场厮杀,手刃了无数的敌人,但此刻的长安,却已经骇然吓蒙。
因为她从未见到过,如此冷冽的公子,和如此决绝的母亲。
鲜血汩汩流下。
黑衣人握住剑柄的手,也越发的惨白。
随着“嗖”的一声,那杯没喝完的白茶旁边,多出了一只清白的梅花状瓷瓶,在花芯的四周,缀有七片花瓣,每只花瓣上,都盛放着一粒纯白的药丸,淡淡的馨香钻入鼻孔。
“梅花丹?”
“孩子,快,取来给我服下!”
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气息紊乱,带着缕缕嘶哑,听到吩咐,长安忙不迭地去拿。
一个月后,子樱阁。
这里又恢复了荒寂,而且比以前更加惨淡。
就在上个月,在公子夫人的身上,大夫忽然诊出了疫病,连着这一整月以来,下人们已经折腾得人仰马翻。
“这药你端进去吧?”
另外一名婢女面带纱巾,讪讪地,又将药碗推了回去。
“还是你去吧,我一向毛手毛脚的。”
“不是我说,这怎么着,也都应该你进去伺候,昨儿我还看嫣然姐姐赏你了呢,得了赏还百般推脱,净拿我们这些嘴笨的当枪使,没心没肝儿的,敢情好儿都让你占了?”
“我呸!你拿的好处还少?少在这儿乌拉婆子嚼舌根儿!”
“你……”
她还要还嘴,却见嫣然走了过来,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不由得噤了声儿。
“把药碗给我,你们都下去吧。”
“是。”
见人走后,嫣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巾纱将口鼻掩住,轻轻地推开房门,珠帘响动,帷幔遮住了整张榻,气氛格外的压抑,如同活死人墓一般。那茶几上的饭食,半点儿也没动过。
“小姐,喝药了。”
没人应声儿。嫣然的心里一顿,语气之中,带着丝丝恐惧。
“小姐?……”
嫣然屏气凝神,愣愣地盯着里头的动静,就在快要惊叫出来时,那里头的帷幔,却忽然动了一下,随即一只瘦削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呼……”
榻前的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到那双手逐渐委顿下去,不知道为何,她竟有几分难过。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那双接送汤药的手,逐渐地枯槁起来,日子越到后头,便干瘪得如同鸡爪,完全不成人形。
不到十月,殷四王府的少夫人薨逝。
吊唁、祭奠全无,寻了个远处的清水寺庙,草草做过几场法事,便焚化埋葬了,场景冷冷清清。
从她薨逝后,除了向朝廷上折子,便只给谢府派去了书信,一个小厮匆匆地跑过花园,奔向了滴水檐下,那袭白袍淡然安立。
“公子,谢府回信儿了。”
殷景接过信来,两下拆开。
偌大的一张宣纸上,就只写着两句话。
“新妇已入东府,亲疏有别,吊唁可免。”
白袍的人皱了皱眉头,刹那间,那张纸被揉成一团,在他的掌心中,随即化作成一堆碎末,飘散在空中,犹如羽毛般,慢慢地下坠。
“混蛋。”
那淡然的口中,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丧礼后,子樱阁完全冷寂了下来。
谢桐死后,众人都看做是不吉祥,阁内的每一处角落,都有艾草熏染的痕迹,无人愿意守候,就连嫣氏姐妹,也因为被秦夫人看重,而遣去了世子屋内,伺候着世子的汤药。
“这是你母亲的身契。”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笺,秦夫人拈起它,放在了嫣彩的面前。
“前门大街的小枝巷落中,有座三进三出的小院,从此便是你们的安身之所,好好儿地伺候世子,本本分分,我不会亏待你们。”
嫣彩跪在地上,泪水猛然地掉下来。
“多谢夫人厚爱,奴婢感激不尽,这辈子无以为报,定当照顾好世子,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你这丫头,是个明白人。”
上头的人看着她,眼神十分满意。
“从此你们姐妹二人,生为世子人,亡为世子魂,我这里不便多留,你去吧,未来福祸旦夕,便都是尔等的造化,将来不要怨怼便是好的。”
“奴婢谢夫人指点。”
说完,地上的人便躬身退了出去。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在秦夫人的脸上,怃然寒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思绪却抽回到了很多年前。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荠荷……荠荷……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别人这样叫过她,眼中痒痒的,像是沙子眯了眼。
“来人,取我的披风来,我去看看王妃。”
主阁内,王妃绵延在病榻上。
屋内长期熏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软烟罗床帷半掀开。王妃年纪不过四十,身体却羸弱得紧,脸颊上瘦削而干枯,乍看去,如同街头巷陌的老妪,她上半身靠着蜀锦香蒲绒软枕,下半身搭了秋香色薄衾。
屋内常年不用冰,只有两个贴身伺候的老丫鬟,整日整夜地,拿着团扇在身旁轻轻挥着。
秦夫人靠在榻沿的花几旁。
一个干坐着,一个强撑着,二人相对无言。
终于,王妃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儿的人。
“先下去吧,我们说会儿体己话。”
“是。”
待屏风竖立,外门合上,秦夫人再也忍不住情绪,低垂着头,用帕子捂着眼睛,委屈地流下了泪来。
“你……”
王妃将头转向里间,始终沉默不语,半晌后,看着眼前的人,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之莲,我知道你的苦,只是景儿已经长大,一些前尘往事,你也该忘记,不然这祸端……迟早得落到景儿身上,到时再后悔,就为时晚矣。那新帝是什么人?太后是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姐姐,我怎能不知?”
那哭泣的声音,越来越抑制不住,逐渐泄出声音来。
“这么多年,我始终缄默无闻,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不就是怕景儿落人口舌么?这偌大的王府,都是一个魔窟,我被他骗了进来,偏偏又护不住我不说,还将我当做……”
说到这里,她语气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好了……”
王妃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为她擦着泪。
“他已经故去多年,你的年华还长。”
“姐姐,也只有在你的面前,我才能尽情地哭一哭,当初若不是你救我下来,我如今早已命丧黄泉。”
“这些话,还说它干什么……之莲,你听我一句劝……”
“我……”
秦夫人花般玉颜色,此刻却全部拧成一团,浮现出三分哀痛,三分悲楚,还有四分不妥协的倔强,那双美目挣扎不已,好半天后,才咬牙道:
“我……我实在不甘心!”
王妃将头歪向里间,长叹一口气后,不再说话。
子央楼阁上。
烟罗帐内,栖霞风光,凉风掀起帘帏,四周飘飞。
子城靠在殷景的怀中,秀发三千,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殷景的指尖摩挲,顺着轻抚,心中徒生出无限的爱怜。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他的手指抚摸至下颌处,怀中的人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晶亮得如同九天神月,让人不觉恍惚,他抚上他的脸庞、鼻翼、颤动的眉眼。
“真美……”
那修长卷曲的睫毛,点缀得目色如漆,怀中人的瞳孔之中,折射出许多光来。
“子城……子城……”
“这全天之下,竟然有如此美貌之人,如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得,我绝不敢相信!”
怀中人沉默,呼吸均匀。
身穿蜜合色的琵琶对襟长袍,腰间坠了一只玉镂绣球香囊,子城双目微垂,将脸颊贴上了他的掌心,十分享受着这份安适,触到他光滑的脸颊,细白的绒毛格外柔软。
子城微红了脸。
上头的人,忽然笑了。
“腰自细来多态度,脸因红处转风流。你此刻的模样,当真是这世上的绝佳,风光旖旎无限好。”
子城的眉眼皆开,如嗔如喜,似颦似笑,如三月熙和的春风般,一股温暖的气息,缓缓朝着殷景扑来。
青丝铺满了衾枕。
“咱们就这样,就已经很好。”
零距离相对,他细细抚摸着手上的这张脸:宽阔的上额,含英带神的眉、高挺的鼻翼、浅绛柔软的唇线、削瘦的下巴……
“嗯。”
雕梁画阁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好雨,掩盖了一切声响。
次日清早。
天地间被盥洗一新。
暑热已经散去,殷景站在窗沿边上,一阵水润凉风拂面。
他发髻散乱,并未来得及梳洗,望着阁下的景色,高低错落,琳琅满目,忽然感到无比的温暖,嘴角不觉上扬,眼神中温柔如水。
殷宫内,碧霄阁。
这个宫殿幽静雅僻,原本是殷帝随意赐下的,起初满园苍翠,花圃之中,唯有秋海棠,还算有点儿颜色。自从冯妃入住后,便从内廷要了许多紫薇来,移栽入整个宫殿。
紫薇花粉白浅紫,润红滴露,朵朵簇簇姹紫嫣红,一眼看去,繁盛如春。
殷帝今日懒起,心情大好。
“来人。”
听得叫唤,冯妃走到榻边儿上,亲手撩开了雾绡烟帐,笑和着脸,屈身道:“皇上万安。”
这一夜,离上次已经过去了太久。
面前的人,已经携装整齐。
梳着如意高鬟簪缕鹿髻,一身乳云纱对襟宫装,腰间彩绦飘逸,行动环佩叮当,甚为悦耳,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端庄之中,又透露出一股妩媚轻盈之态来。
脸腮含笑,螓首蛾眉,宛若小女儿在闺中情态,更显得冯妃芳年华月,惹人怜爱。
他的眼中荡漾出笑意。
“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话毕,又朝着她招手。
“你过来。”
听得召唤,她依旧和颜悦色,脸上却不胜欣喜,缓着步子上前去,殷帝拉住了她皓白的手腕,缓缓地在手心儿里头摩挲。
“你今日,有些不同。”
她听得后,沉默不语,只笑着低下了头去。
他放开了她的手,看向了窗外,风景十分宜人。
“你这紫薇堂的花开得很好,胜过海棠万倍,朕很喜欢,‘碧霄阁’这名字太过鼓噪,便改名为‘紫薇堂’吧,人……可比花儿娇。”
“皇上惯会打趣臣妾。”
“庭前紫薇初作花,容华婉婉明朝霞。臣妾多谢皇上赐名,有了您的赏赐,臣妾的这紫薇堂,可就蓬荜生辉了。”
见她高兴,殷帝心中也大为愉悦。
“今日不早朝,你服侍朕梳洗,咱们一同去辰阳宫,向太后请安。”
听到这话,冯妃心头一紧,怔怔地看着殷帝,为难地踌躇道:“太后礼佛,喜欢素静,臣妾这身装束,只怕太过冲撞。”
“有朕在,不怕。”
殷帝一双熙朗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冯妃知道不好再推脱,便低下了头去。
“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