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殷城的城池处。
殷夙飒踏如流星般,风尘仆仆地从南边赶来。
行至城门外时,却被守城的侍卫拦下了,其中一人凶狠地走上前来,形态极其狂妄。
“站住!干什么的?”
“滚!难道不认得本王?”
“嘿……”
只刹那间,周边的十几个侍卫全都围了上来,他们是新换的守门人,竟真的不认识邶安王。
“老子怪你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接受哥儿几个的检查!”
这人刚落音,立即又有人怪笑道:
“不然……给爷点儿孝敬也行!”
说着,便有人一杆横枪行刺过来,若非殷夙及时打马后退,险些戳穿了马肚。
“猖狂!”
夜黑中,众人只见寒光一闪,马上的人却纹丝不动。
“啊……”
“这贼人砍断了我的腿!”
空气之中,洋溢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听得同伴的叫声,这群人都纷纷提了兵器,妄图一拥而上。
“拿下!”
“大胆逆贼,胆敢夜闯城门,格杀勿论!”
殷夙的性子向来孤傲,哪里肯跟他多废话?
只见他往怀中一掏,随即持出一块黄金令牌,金澄澄的很是惹眼,在牌子的正中央,刻着几个大字:
“如朕亲临。”
一群大汉儿登时怂了,那为首的人,连忙作揖赔笑。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您大人有大量,切莫见怪……”
马上的人只冷冷地看着他。
那人也不管同伴的痛呼,只讨好地笑着,面向城门的方向,振臂一挥。
“快!开城门!”
殷夙收起金牌,朝着殷宫的方向,快马疾驰而去。
华阳殿内。
夜中万籁阒寂,晚风吹过,树影婆娑,草丛鸟鸣的叫声,从临风窗口处阵阵传来。
此刻,殷帝正在与冯妃对弈。
冯妃穿一身粉霞锦绶藕丝宫装,梳着如意高簪凌云髻,左面插了赤玉攒金的海棠珠花步摇,正凝神观看棋盘,嘴角处,始终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棋盘黑白两子,星罗棋布。
半晌后,她无奈地抬起头来,笑道:“皇上,这盘棋,臣妾输了。”
“冯妃棋艺天下一绝,此局定是谦让,朕要看的,是你的真本事。”
“再来一局。”
她只是含笑不语。
正要重新摆子,小夏子悄悄儿猫进来,打了个千儿,低声禀报。
“皇上,三殿下方才进宫来,已经在外殿候着了。”
见此场景,冯妃立即婉转起身,低首行礼。
“那臣妾先告退。”
殷帝点了点头。
最近,他开始喜欢上了她的懂事,因为他开始明白,他如今的后宫,只需要懂事的女人。
待女子走远后,他淡淡道:
“朕记得之前,库里有一个翠绿的玛瑙碎玉梅花盏,极其难得,你着人送过去,冯妃指定喜欢。”
小夏子立即绽开了笑容。
“是,奴才这就去办……皇上,是否现在要请三殿下进来?”
殷帝低垂着头,沉吟不语。
好一会儿后,他才迟疑地开口:“叫他进来吧。”
那面色冷毅的男子,踏着铿锵的步伐,走进了殿内。
在他的怀中,依旧抱着那柄青霜剑。
殷夙撩起袍角,郑重地跪下,抱剑作揖,面容语气十分地恭敬。
“臣弟,参见皇上。”
殿内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上位者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大笑一声,爽朗地吩咐道:“三弟坐上来,朕许久没有与三弟对弈,今日正好,咱们淋漓尽致、痛痛快快地杀一盘!”
底下人略微迟疑。
“皇上,臣弟此次南行……”
“先不说这些,咱们先下棋!”
他这番话,说得尽意随和,可在殷夙听来,却带着隐隐的猜忌,和不容置喙的威压。
“那臣弟……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对弈,夜晚阴凉,静谧无声,小夏子站在身旁伺候着,只管添茶倒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半个时辰后,棋局陷入了僵局。
殷帝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去。
“你顺着线索追了这么久,此次可有发现什么?”
被这么蓦地一问,三殿下却对答如流。
“回皇兄的话,臣弟一路追到西南巴郡,倒还真的发现了可疑之处,是故不敢耽误半分,才连夜赶回殷宫来复命。”
“哦?那你具体说说。”
殷夙眉头紧皱,许久后,才落下一子。
“那冒充褚九的女子,易容术太过高明,臣弟查到,南安王身边有一江湖郎中,名叫季晓生,医术十分高超不说,还懂得不少旁门左道,易容术便是其中的一项。”
听得“南安王”时,殷帝的捏棋的指尖,忽然一顿,刹那后,随即恢复了平常。
见对方不语,殷夙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这人孤标傲世,济贫救难,不图人钱财,也是个重情重义之辈,曾经被南安王所救,如今漂离在江湖之中,行踪不定。”
“既然行踪不定,那说明与四弟无关。”
“但是……”
三殿下神色迟疑,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但说无妨!”
“……这个郎中虽然行踪不定,但却能随时受南安王差遣,所以……”
殷帝的眼神,蓦地一跳,他看着对方,眼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所以说,这个季晓生,已经被南安王收之麾下?”
三殿下的语气平缓,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臣弟也只是猜想而已,或许也没有。”
“哼……猜想!”
黑子砸在棋盘上,“砰”的一声,全盘皆乱。
“如若是他想谋害朕,使用掉包计,将奸人安排在朕的身边儿,还借着九儿的名头,吸引到朕的注意力的,以此获宠,让朕半点警惕也无,挑拨与太后的母子关系……这些种种,是不是都轻而易举?”
“皇兄息怒。”
见他似乎还要话说,殷帝的嘴角处,浮现出冷笑的弧度。
“你说。”
“臣弟发现,真正的褚九,曾经到过巴郡,只是臣弟到达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南安王似乎……对那女子有些说不明的情愫……”
上位者的神情,猛然凝固了。
殷帝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还捏着一枚黑子,只听得“哐啷”一声,满盘的棋子全被砸碎,那棋子砸下的地方,玲珑棋盘已毁。
三殿下从座位退下,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作揖。
“皇兄息怒!”
那一向儒雅的目光中,此刻却目眦尽裂,仿佛要喷出火来,一掌拍下去,眼前敦厚的茶几,登时塌了下去,成为一堆齑粉。
殿内传来一声滔天的震怒。
“他敢?那是朕的女人!”
殷夙低下了头去,今日的场景,他早已料到。
不管何时何地,不论是何处境,只要提起这个女人,皇兄那一向沉稳的心,便再也不能自持。
他只是想试探他一下。
而此刻的结果,他已经看到了,着对于自己来说,是坏事,亦是好事。
只可惜,他从来不懂得利用,因为不屑于利用!
“这也只是臣弟揣测,此事甚为秘密,二人并无夫妻之实,况且南安王近来已经娶亲,虽说是侧室,依照他的性格,也可见是真的喜欢了。”
殷帝额头上青筋滚滚,双颊怒红,良久,才平喘了气息,沉声问道:
“那九儿,如今在何处?”
“她往北向而去,臣弟已经着命属下去追。”
大殿之内,又是一片死静。
小夏子在一旁听着,浑身上下冷汗涔涔,心跳加速,生怕主子的怒气,牵连到自个儿的身上。
“你继续找,一定要给朕把人找到。”
“是。”
“至于南安王,你也继续查,朕知道,他对朕与先帝,早就心怀不满,静太妃不能享受天伦之乐,他便要利用那腌货,撺掇朕与太后,不甘心不安心,还妄想动摇朝纲,真枉费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殷夙低着头,不管上位者说什么,始终不再掺和半句话。
他喉中发出的声音,简短、明朗而有力。
“是,臣弟领命。”
“你也下去吧,棋盘已毁,朕今日也乏了,改日咱们兄弟两,再好好地杀一盘!”
“是,臣弟告退。”
斯人走后,殿内一片狼藉,小夏子见着,也不敢出声儿叫人,只有默默地蹲下身去,亲自收拾起来。
殷帝怔怔地看着地面,始终阴沉着脸。
清扫完,小夏子奉上了一盏庐山云雾,才又站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束手伺候,察言观色。
眼见时辰越来越晚……
见主子犹自沉思,他斟酌半晌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上,您今晚去哪位娘娘的宫中安歇?”
一句话,打断了主子的思绪。
座位上的人回过神来,斜睨着眼睛,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
“小夏子,真是越发地会当差了!连个牌子也无?朕看这个内廷总管当着,是不是也腻歪了!”
“皇上……”
目前宫中妃嫔稀少,为了方便省事,敬事房不做牌子,还是主子亲自吩咐下来的。
但在此时,却断断不能说!
小夏子一股脑儿地跪下,耷拉着脑袋,拎着苦兮兮的脸子,抬起手来,响亮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看奴才这狗记性!”
“下次奴才再忘事儿,便让将这张脸抽烂!”
……
几巴掌打下去,在殿内激起一阵脆生生的回响。
“好了!”
殷帝本来心中烦闷躁怒,看得他这副狗腿样儿,又不由得好笑,呷了一口茶,面上虽然阴沉,语气却已经缓和了不少。
“起来吧,去冯妃处。”
“哎!”
听得圣令,地上的人忽腾地站起来,立马来了精神,甩着拂猫了腰儿,赶紧退出去传话了。
初长夜深深,帝辇从远而至,宫道上的奴才,全都背转过了身去。
皇后住在东边,那西边儿,便是冯妃与翊妃。
“不知道今晚,又是哪位主子娘娘?”
“还能有谁?翊妃从未得宠,若不是太后老佛爷照着,只怕早就进了冷宫……模样儿不出挑,家世也不甚至威望,能有这样的待遇,可真是祖上积了德。”
在碧霄阁外,帝辇终于停了下来。
园中的紫薇花开得正盛,彩霞织就,朵朵簇簇,像极了美人的醉脸。
“皇上驾到……”
随着尖细的高声唱喏,冯妃在宫人的搀扶下,疾步迎了出来,在帝辇前停下来,半蹲着弯腰行礼,声音柔和不已。
“臣妾恭迎皇上。”
那帝辇上的男人,身形挺拔有力,面容刀削俊朗,却带着丝丝和悦,不到而立之年,却手握天下,指点江山,值得这天下所有的女人,一见倾心。
殷帝下辇来,亲手扶起了她。
“爱妃快起来,手怎么如此冰凉?”
得到这样的待遇,纵使平日里庄重自持,此时此刻,冯妃却不由得红了脸,流露出点点的小女儿情态。
她低下了头去,声音细弱,如同蚊蚋。
“臣妾方才小憩,做了噩梦。”
“失了仪,还望皇上恕罪。”
说完,她再次弯下身子,几乎要跪下去。
殷帝近距离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双眼神俊朗有神,满含笑意,他拉起她的柔荑,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你不必自责,令朕失仪,是你的福气。”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打趣,冯妃害羞地别过了头去。
“皇上……”
“好了,朕不逗你了。”
“快好好儿地,让朕瞧瞧,你好像了?”
冯妃身量纤纤,端重自持,算不得十分美貌,平日里沉默寡言,吃穿用度皆不出众,只是好歹看在朝中老臣的面子上,才勉强列于妃位。
细细打量,她穿一身苏绣月华锦蜻蜓点水纹宫装,梳着朝月髻,插了云脚珍珠卷须簪,腰间系着烟青色丝绦,粉施薄黛,唇色润泽潋滟,腰肢挺立而不傲,面上严而不威,正双手束在腰间,和气而亲切。
此刻,喜得帝王的问候,她将头垂得更低。
“臣妾……臣妾思念皇上,所以消瘦。”
“哈哈哈……”
“皇上,您又笑臣妾,臣妾说的……可都是实话。”
这般痴缠的话语,她学起来,还有几分膈应。
可她却必须要学!
面前人收了笑,认真地看着她。
“朕没笑你,走吧,咱们进殿去。”
底下的奴才守在四周,早已乐不可支,人人抿着嘴角,漫起了丝丝笑容,能得圣宠,是主子的福气,亦是她们的福气。
耳热酒酣,言过三巡。
桌上玉壶轻叩,冰心流转,殷帝直直地看着冯妃,眼中的目光,直摄人心。
“你向来聪慧贞静,也从不过问朝政之事,就是因为如此,朕一向信任你,今日心中有疑惑难解,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嗯?”
冯妃抬起头来,似懂非懂,她猛然心中一震,酒意恍然醒了三分!
她淡淡地笑着,夹了一块醪糟青笋,放入了殷帝的碗中。
“皇上所说的,可是前朝之事?”
殷帝沉默不语,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点了点头。
她斟过一杯清酿,放在了他的面前。
“能为皇上分忧,本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妄议前朝之事,亦不敢回答皇上今日的疑惑。”
“无妨,朕许你无罪。”
见他并无揣测之意,女子将酒杯举到了圆桌的中央。
“来,皇上,臣妾敬您一杯。”
“唔。朕仿佛……有些醉了,你喝吧。”
她笑了笑,举杯用长袖掩着,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见对面的男子面色愁苦,不断地用手揉着眉心,冯妃站起身来,轻声走到了殷帝的后面。
一双纤纤玉手伸出来,按在他的太阳穴处,不住地轻揉。
“圣上一向英明神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让您如此劳心?”
他仿佛在闭目养神,神情十分惬意。
“爱妃的手艺,倒是越发地好了,朕有你,倒觉得那些太医都无用!”
“皇上净爱打趣臣妾。”
说话间,他忽然目色一凌,惬意地身子,猛然变得十分的僵硬。
“今日邶安王前来禀报,说南安王有谋反之意,你觉得如何?”
在头上揉动的那双手指,顿了一下。
冯妃久久不说话,半晌后,才幽幽地吐出了几个字。
“恕臣妾多嘴,皇上您……似乎不相信殿下的话?”
“也不是……只是……”
他忽然睁开眼,一把将身后的人拉过来,看着她的眼睛,眉头凝结,想说什么,又难以措辞。
“皇上您……”
“只是……邶王爷毕竟文韬武略,最近也是太得意了些,这件事的根源,本来是在宋太妃那里,况且总有静太妃在宫中,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南安王总不至于叛逆。”
听得他这样说,冯妃的目光有些惊慌。
“臣妾倒是觉得,三殿下为人忠心耿耿,做事一向谨慎小心,若非发现了端倪,有了实锤的证据,带=万万不会禀报给皇上。”
“忠心耿耿?你好像很了解他?”
她只感觉,那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让人如坐针毡。
“三殿下对皇上的忠心,天下皆知,臣妾亦很感动。”
“哼!”
对于她的话,殷帝十分地不满。
“他对朕忠心?难道朕薄待了他?”
“皇上以仁德治天下,尤其爱护手足兄弟,为人称颂,万世景仰,又有谁昧了良心,敢说薄待?”
听完冯妃的一席话,他的面容和缓了许多。
但那颗心中,已然疑窦丛生。
冯妃放下银箸,金属与瓷器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口中慢慢道:
“皇上不可忧心,依照臣妾来看,皇上若真想直到真相,另外派人再去打探便是,您应该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不愿意相信?
话刚毕,殷帝冷冷地看着对方,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她的喉咙。
“……疼……”
刹那间,冯妃的眼中,已经渗出泪花。
她看到,对面的眼睛,近在咫尺,狠狠地瞪着自己,带着威胁的气息,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
“冯妃,你真的很聪明……”
“但是有时候,女人不需要太聪明,不然容易死得快!”
殷帝的眼中,荡漾着邪魅的笑意。
女子的浑身汗毛竖起,瞪大的眼眶中,吃疼的泪水蓦地滑落。
她早知道,殷帝的性情不稳定。
时而儒雅良善,时而揣疑多思,时而风和熙朗,时而阴鸷狠厉。
只是这几日的相处,让自己忘了戒备与谨慎。
“是……臣妾知道了。”
下颌格格作响,她的眉头拧作一团,每一寸呼吸,都十分艰难。
“但愿你记得。”
那双锋利的魔爪,终于放开了她。
“咳咳……”
新鲜空气猛地灌进来,珠翠女子揉着自己的脖子,弯下腰去,猛然咳嗽了一阵,那双痛苦的眸中,隐隐掠过一丝狠厉。
她以为,只要付出真心,便能得到他的欢心。
那奢望的一切,所有的温暖与宠爱,原来都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的梦!
他取过她怀中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随后扔在了地上,霍然起身。
“摆驾!”
“臣妾……恭送皇上。”
听着帝辇远去的声音,冯妃歪倒了身子,险些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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