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倒霉的小货郎
在我才会跑着打酱油那会儿,农村的醋或酱油才几分钱一斤,最贵的就是小磨香油了。整个村子一两千人里,楞是没几家能吃得起香油。
那时候,走在街上,如果哪家包包子放了点香油,满街都在飘香。那个香味,打着转地往鼻孔里钻,每个闻到的人都会被勾起肚里的馋虫来。
那个时候,能有点香油吃,比现在有一辆私家车还风光。所以,有些嘴馋而没钱买香油的人,就想出了一个鬼点子,想蹭点货郎的香油吃。
虽然村子里也有几个买醋酱油的小店,但大家还是喜欢买沿街叫卖的货郎的醋酱油,便宜,还好说话;碰到熟人了,还能多饶点。有的刁钻妇女就先给孩子几分钱,交待孩子一些话。听说能有香油吃,孩子们也乐意配合大人。
等到货郎摇着拨浪鼓到家门前了,孩子就拿着瓶子跑出去,说:“要一毛钱的香油。”货郎就打了一毛钱的香油,也就一个瓶底儿。
刚想付钱时,妇女就跑出来,说:“你打错了吧,我们要的是醋。”货郎愕然,问孩子:“你不说打香油吗?”孩子一摸头,支吾着说:“可能是我记错了。”妇女劈头就在孩子的光头上打一巴掌,骂道:“跟你交待了几遍,咋没一点记性,还得麻烦人家重打。”
看到妇女打孩子,货郎有些过意不去,忙劝解:“孩子小,别打坏了,我倒出来重打就是了。”
说着话,货郎就把瓶子倒过来,把香油倒回小铁皮罐子里。香油粘稠,倒了半天瓶壁上还是沾了不少香油。货郎没办法,只好打进醋,打发母子走人。回到家里,母子闻着醋瓶子里洋溢出的香油味,往往就陶醉半天。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个沾了香油的醋瓶子就成了家里的宝贝,只有来客人时才放一小点。但即使如此,醋里夹带着的香油味,还是能让客人陶醉半天,换来不少赞美,也让主人自我满足好一阵子。
但是,这种蹭香油吃的办法,也是只可一而不可再。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货郎们,个个都是人精,在一家门口吃了亏,绝不会再上当的。老娘们也“很懂整”,下次再嘴馋了,要蹭点香油来吃,就要换人。看着其他的货郎过来了,才怂恿着孩子再去蹭一回。
还记得一个类似的故事。
十字街附近住着个姓吕的叔叔,精瘦的个子,眼睛小小的,平时低着头,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很不起眼,但却很能吃辣椒。往往拿几个红辣椒,在火上烤黑或者烤糊了,就往嘴里塞,直吃得鬓角冒汗,看的人目瞪口呆。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货郎,推着车子转到了他家附近。他背着手出来溜达,两眼直往他小车上的一个罐子里看。货郎笑着问:“大叔,要点辣椒酱啊?”他哼哼着说:“你这点辣椒酱,不够吃一顿的,带的少点了。”货郎陪笑说:“大叔,现在吃辣椒酱的人少,就这一小罐子,一天都买不完呢!”
姓吕的叔叔还是不屑一顾地哼哼:“太少了,不够吃一顿的。再说,看酱的颜色,肯定不辣。”货郎年轻,就有些急了,说:“大叔,咋不辣,辣得很哪!我平时蘸酱吃窝窝,只敢蘸一点点。”那位吕叔叔还是不急不慢地哼哼:“这种不辣的酱,我一顿就可以吃完。”货郎有些火了,说:“大叔,你吹牛吧,哪有一顿就吃这一罐子辣椒酱的?”
姓吕的叔叔这才有了点节奏感,说:“打个赌,你敢不?”“怎么打?”“我当着你的面,把这罐辣椒酱喝下去。如果我喝不完,就给你一罐辣椒酱的钱;如果我喝完了,你不许跟我要钱。”“你真敢打赌,把你老人家辣出毛病来,我可不管。”“没事,把我辣死了自己负责,就怕你舍不得这罐辣椒酱。”
那年头,虽然做货郎的小贩一天也挣不了几个小钱,但总比庄稼人日子好过点,一小罐辣椒酱对他们来说,还不算什么。货郎想着自己刚到这个镇子上串街卖东西,没有几个熟人,大家都不买帐,冷清着也是冷清着,和他打个赌还能招揽点生意,就同意了。
说着话,街上几个老头都凑过来看热闹。
货郎还真怕把吕叔叔辣出个好歹来,就请老街坊们作证。这些老街坊都知道不紧不慢的吕叔叔吃辣是出了名的,心里都在嘀咕:“小子,你和他打赌,怕是输定了。以前很多货郎和他打赌,没有一个不输的!”嘴上也都不说,是想让货郎也知道一下街头上人的厉害,就都哼哼哈哈地答应了。
看着有些人过来看热闹了,吕叔叔这才长起精神来,挽挽破棉袄的袖子,两眼一瞪,瞬时双目炯炯有神,俨然换了个人,把货郎吓了一跳。
接着,那位吕叔叔一把提起罐子,打开封口,像梁山好汉豪饮一样,“咕咚咕咚”一气将那罐辣椒酱喝了个底朝天。虽然被辣得满脸是汗,但也把年轻的货郎吓得腿都软了:“妈妈呀,你老人家还真是吃辣椒酱的主儿。厉害!厉害!”
姓吕的叔叔用脏兮兮的、开了花的棉袄袖子抹一把脸,问:“还要钱不?”“不敢收,不敢收!我打赌输了,哪能不认账!”
看着吕叔叔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周围的老街坊才笑着告诫货郎:“年轻人啊,以后千万不要随意和街上的人打赌。别看街上的人没几个有钱的,可是有些有绝招的啊!你碰到他们,肯定要吃亏的。”
货郎打完赌了,虽然不咋心疼那罐子辣椒酱,但还是怕把那位吕叔叔辣出个好歹来。想着街头子上的人确实不好惹,一个比一个难缠,万一待会儿来找麻烦就惨了。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吧!赶紧着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据说这位货郎再也不敢到街上来转悠了。
而据知情人说,那位吕叔叔喝完一罐子辣椒酱后,也并非啥事没有。他背着双手,摇摆着转过街角后,就撒丫子,一溜烟地窜回家中。
刚进门,就急呼呼地喊:“屋里那口子,快找几个窝窝来,辣死我了!”他屋里那口子就赶紧着塞给他几个窝窝头,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抹了几把脸上的汗,舒坦地说:“太过瘾了……”
他屋里那口子就骂:“你又去骗人家的辣椒酱吃了?”他则哼哼着歪在土炕上,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买不起辣椒酱吃,还不许我去打赌赚来吃啊!我又不是骗他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死娘们,你管的着吗!”
他那口子抬杠抬不过他,摔门出去了。他就自己猛喝着白开水,嘴里还“嘶哈嘶哈”地喷着辣气。
若干年后,老街坊们还在流传着这个喝辣椒酱的故事。很多后来人听了,还是咂舌不已,自叹弗如。
直到再若干年后,这位吕叔叔过世了。我们那个街上的后人也一代代起来了,但无数的后人中,愣是没有再出过他那样的奇葩:没人敢和他那样,一气喝下一罐子辣椒酱。
或许,吕叔叔的“绝技”也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无奈之下才练就的。现在生活好了,谁还拿命去打那样的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