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长安城下了一场薄雪。
天刚擦亮,几户临街的商人们都掩着呵欠一边开窗开门,一边同邻里招呼。
卖鱼的大婶扯了扯头上包着的红布围巾,五根粗短的手指一收,笑嘻嘻地同旁边收泔水的老叟打招呼:“叟,又带莺莺出来呀!”
那老叟脸上布满沟壑,像干枯的老树,露出两颗颤颤巍巍的牙齿,慈眉善目地点头。
原来是个哑巴!
倒是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叫莺莺的丫头,看着皮包骨头,一把嗓子却婉转悠扬,张着一双杏眼答妇人的话:“婶子好,阿爷年岁大了,我陪他呢。”
卖鱼的大婶摇摇头,叹息:“叟是好人喏……”
街坊四邻也应和着,谁都知道,这莺莺是老叟捡回去养的弃婴。许是个丫头,哪家养不起了随手一丢,到叫这老叟捡着一勺一勺汤水给养大了。
天色越来越亮了,霜寒褪去,露出熹微的晨色。街上卖鱼的卖肉的,小贩的吆喝声,夹杂着袅袅炊烟,炒得整个长安城都热闹起来。
忽然一群少年少女驾马疾驰而来,马蹄扬起阵阵尘土,明明是闹市区,几个少年男女并不减速,反而扬鞭更快,看着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神色,皆笑的张扬且狂放。
那个老叟许是太老了,避之不及,被一个少女的马掀翻在地,马背上的少女穿着酱紫色双鹤回形绮纹窄袖的胡服,神色桀骜,一双凤眼轻轻瞥过那老叟,神色里掩不住的厌恶,道了声:“晦气!”
刚刚还因为抱怨嘈杂而显得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百姓吓得瑟瑟发抖退避一旁。
独留下那个叫莺莺的小丫头伏在一动不动的老叟身上大哭。
一声声阿爷哭的震天响。
没几瞬,又有两个乘马的少女一前一后打马过来,见了这场闹剧,停步而望。
走在前面的那个年纪小些,初十年华,一身娇俏的杏色胡衣,袖口绣着两朵大朵大朵的粉芙蓉,玉带束发,一双小牛皮靴上镶着一道道金线绣的祥云,一看便知是受着良好教育的贵族女郎。
可她开口说话却充满着刻薄和挑衅。
她眉目深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之前满身戾气的少女,出口就是十二分的讽刺:“十二姊已经学会欺负庶民了,真有出息。”
在她身后那个年纪大些的女郎倒是温柔,面色恬静,拉着前面的少女低声叫了句“殿下!”,颇有息事宁人的味道。
众人松口气,贵族女儿家起了冲突,平头百姓们便遭殃了,好在还有个软和的。
谁知看着温温柔柔的少女迎着马又冲着酱紫色胡服的少女行了个礼:“十二殿下。”
原来是十二公主!众倒抽一口冷气。
十二公主却像被人点了穴,也不理会还在悲悲切切哭泣的莺莺,转头对着后来的两人怒目而视。
“怎么,十七,你又想把破烂货往百福殿捡?”
对着姊妹,这话说的实在不客气。
当然,十二公主也不必客气,她是皇帝的女儿,母妃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贵妃。她看不惯自己的妹妹从大街上捡人也没什么不可以。
谁知那杏衣少女一扬眉,冲着姊姊露出一个桀骜的笑容,说话更是不客气:“本宫是父皇亲封的高阳公主,十二姊当称本宫一声高阳才对!”
来的正是皇帝陛下的第十七女高阳公主李骄,难怪敢这样违逆阿姊。
高阳公主那是六岁就拿着玉玺把御史砸的头破血流的主儿。
她不拿封号说事还好,这样一强调,十二公主立刻炸了毛,举着马鞭要抽过去。
“阿孝!快快住手!”
刚刚嘻嘻哈哈疾驰而去的少年们不知何时转了马头,回来便看见十二公主举着马鞭要往高阳公主身上抽。
吴王恪看得心惊肉跳,连不叫能外人知道的公主闺名也叫了出来,连声喝斥十二公主。
倒是李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仰头望着十二公主,神色戏谑,身子还稳稳坐在马背上,头却微微侧过,目光穿过十二公主,看着吴王恪说话:“三哥,你可拔了头筹?”
这次游玩,他们定了以玄武门为起点,到长安城外十里地外的长亭为终,赌的彩头是曾随皇帝陛下亲真征的匕首。
李骄原是势在必得,可惜今日她的追风马闹了脾气,任谁都牵不动,叫她失了先机。
吴王恪定神看了李骄一眼,眼见她无碍,这才放心下来,听了她的问话,朗声答她:“还不曾,现在去追怕还能勉强得了来赠你。”
他话音刚落,李骄便已经扬鞭催马,兴致勃勃地冲她身边的稍稍年长的女郎,江夏王家的昌宁县主李淼喊道:“阿淼,我们快些兴许还能得个头筹!”
又冲左右侍从吩咐:“刚才那丫头嗓子不错,领回去给口饭吃吧!”
帝有女高阳,能诗文,善骑射。
这是很多年以后,史官给高阳公主编传的第一句。
现在的李骄还是个黄毛丫头,初十少女。
官道两旁芦苇深深,偶有行人二三,这个时辰还不到进城的时候。
少年男女总是精力充沛,下马行至十里亭,各个精神抖擞。
李骄翻身下马,就见魏王泰并几个少女在亭间烹茶,动作行云流水,真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李骄是自小养在皇后娘娘名下的,自然同几位嫡出的皇子关系甚笃。
因此她见了魏王泰,一边随手将马鞭丢给侍从,一边高声笑:“四哥在这烹茶,也不怕几位娘子将这茶给闹醒了!”
她话一出口,在场的少女皆变了脸色。
大唐风气开放,却不如魏晋时期淫靡,女儿家的脸皮到底还是薄了许多。她们虽中意魏王泰,却也经不起高阳公主这样扣帽子。
有少女鼓足了勇气想要仔细分辩几句,只见端坐亭中容貌昳丽的少年稍稍抬了抬眼皮一张干净白皙地脸上挂着几分温文尔雅,说话却丝毫没有理会周围羞红脸的少女们地意思,同李骄道:“休要顽皮,怕是只有你敢闹了为兄的茶。”
李骄嘻嘻地笑。
她的几个哥哥里太子承乾最宠她,晋王治和她一起长大情分不同,与她臭味相投总有话说的是吴王恪,而魏王泰……在李骄眼里他是真的当的起“陌上人如玉”几个字的。
因此她随意探手从桌上抓了白瓷茶盅来,轻轻抿一口,赞:“好茶!”
动作粗鲁却不粗俗。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动作与皇帝陛下有十二分的相似,一看就是亲自养在身边的女儿。
太阳渐渐升高,芦苇叶上的霜褪成薄露。
李淼并几个少男少女过来了。
李骄拍了拍手,迎出去挽住李淼的手臂,说说笑笑的往布了幔子的凉亭里走。
跟着李淼进来的几个少女脸上笑容一滞。
李淼,真是命好!居然入了高阳公主的眼!
谁不晓得高阳公主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儿,自小养在皇后膝下,又独得太子承乾喜爱。李淼也不晓得哪里得了高阳公主的喜欢,常常和她同进同出就算了,一个小小宗室的庶女,皇帝陛下居然给了昌宁县主的封号。
李淼却习以为常,目不斜视地笑笑,仪态大方地给魏王泰和李骄行礼,然后不疾不徐地问:“殿下可得了头筹?”
李骄笑,连着一双桃花眼都透着股灵气,琉璃似的双眸婉转,眉梢轻挑道:“那是自然,本宫看中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手里的。”
她这话说的大,在场的却没有一个敢耻笑的。
去年年岁,太子承乾得皇帝陛下的赏赐,其中有一匹胡马,十分珍贵。
李骄当时正在学习骑射,见状立刻向皇帝陛下讨要。还名曰:“吾与太子皆为龙子凤孙,侍父皇左右,今一马不得分,实在有失偏颇。”
这样大剌剌地表示吃醋,偏皇帝陛下不觉得僭越,拢了拢美须,哈哈大笑。长孙皇后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场送了一匹新育的马驹给李骄。那马驹通体黑亮,额间四蹄却雪白,太子承乾玩笑话说不若叫了‘踏雪’。李骄却当场驳了太子承乾地话,耍赖似的硬是管她的坐骑叫“追风”。
因此她说这天底下没有她得不了的东西,并没有人当成玩笑话。
甚至有机灵些的,已经满脸谄笑地凑上去,语气讨好道:“殿下骑射了得,自然能的得了头筹,只不晓得是如何得的,还请殿下请酒,叫您身边的姐姐说给我们听听。”
有谗言媚上的,自然也就有瞧不上眼的:“殿下使诈,怎么能作数!”
闻声望去是个眉目清秀的郎君。
魏王泰抬头,哈哈大笑,起身喊了声:“蔓枝,你来了!”
咦?
李骄顺着魏王泰的动作看过去,一个青衫白袖,腰间别了只白玉的少年走了过来。
李骄当然不用同人争论,自有人替她出头,更有李淼道:“房大人此言差矣,殿下亲自御马跑到十里亭,魏王殿下并几位娘子在这里看着,能有假吗?”
听到李淼的“房大人”,高阳心中已经有几分明了,眼前同她说话的这位恐怕就是太子詹士房相房玄龄的长子房遗直。
她冷笑一声,目光犀利逼视,脸上分明是十分的不屑。
房遗直心下一凛,心道:这位主儿不愧是陛下跟前得宠的,小小年纪已经是气势逼人。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不同于平日里同人交往时吊儿郎当地姿态来,双腿规矩地叠起,倚在下首的凭几里,正襟危坐道:“殿下虽然亲自过来,”他眉目微转,语调上扬,轻笑“可并未走官道。”
在座都晓得,官道平坦却多弯路,不走官道路程便少了一半。
魏王泰看了看房遗直,又瞧了瞧李骄,不由皱眉:“高阳,你可是抄小道过来的?”
李骄遭房遗直质疑,心下已经是不满,此刻听魏王泰也质疑她,她年少气盛,立刻发起脾气来:“妹走不走官道有何关系,比赛前未曾言明必须走官道。要不要叫小六去拿了帖子来大家瞧瞧清楚!”
小六是皇帝陛下钦点留在李骄身边的内侍,很是得宠,魏王泰当然晓得,听她这样说,知道自己的妹妹是动了怒的,头痛地安抚道:“胡说!你是大唐的公主,哪有叫了内侍来说话的道理!”
“十七妹一向是用鼻孔瞧人的。”
侍婢们打了帘子,初冬的寒气卷了进来。
打头说话的便是十二公主李孝。
她身材高挑,嗓音洪亮,一双丹凤环视,很快便将目光钉在李骄身上。
十二公主!
这可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难缠!
高阳公主和十二公主不和在贵族圈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李骄和李孝只差了两岁,境遇却是不同许多。李孝是韦妃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却蹉跎到如今也没有封号。李骄是皇帝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没有母妃庇护,却五岁起就封了公主。
最重要的是,相传在高阳公主进宫前,皇帝陛下十分疼爱其十二女李孝。数次夸奖其贞娴静敏,惠和温然。
而如今,风水轮流转,皇帝陛下眼里怕只有其十七女李骄了。
如若不是极其宠爱,又怎么会在太极殿赐下高阳这样的封号。
高阳啊!如旭日东升,冉冉不息。
空气凝固,周遭的女儿们似乎都感觉到了初冬的寒意。
“初冬的骊山景致别有风采,再赛一场也未尝不可。以此为始,至骊山而终,如何?”
就在众人觉得一定会针锋相对的时候,吴王恪撩帘而入,提议。
李骄和李孝二人对视一眼,颇不服气地朗声应“是”。
长安城的少年们鲜衣怒马惯了,再赛一场也不过是些许小事,自有仆从随侍去安排食宿行装。
娇滴滴的女郎们也没什么意见。她们不比公主皇女能开府招婿,有长史女吏相随,君礼大于家礼,过得恣意快活,将来她们是要嫁入夫家洗手作羹汤的,便只能乘着青春邵艾随兄弟们一起再玩耍几年。
这样一来也没有哪个有异议,众人即刻要遣了仆从去骊山安排行程。
魏王泰暗暗捏了捏拳头,站起来扶了扶衣襟,温和地笑道:“吴王兄,母后身体抱恙,恕弟不能远行。”
皇后娘娘身体不好是大家都知道的,尤其是今年以来,几位王爷公主没一个远行的。
空气突然就冷下来,李骄皱了皱眉,总觉得魏王泰这话对吴王恪来说有些指责其不孝的意思。
何况她承欢皇后娘娘膝下,日日侍奉,怎么会不知道皇后娘娘近日已经有所好转。
她刚想说些什么,外边闹哄哄地响起马踏疾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