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常侍王甫早已被太尉杨彪、城门校尉阳球下洛阳狱杖毙。这都是光和二年的事情,过去已然四年。
蔡邕流徙朔方,后遇赦。朔方太守王智宴请之间邀蔡邕共舞。一个饱学鸿儒、直言谏臣哪里肯作这等秦王击缶的事情,二人由此结下私怨。王智谗言诬陷蔡邕对天子心怀愤懑,并暗中刺杀蔡邕以泄私愤,从此蔡邕流落乡间,不敢正面示人。
可这,也是光和元年大赦时的事情,过去已然五年。
难道五年之前,便注定了今番利箭加身吗?
刘昭一直是浑浑噩噩得,脑袋里翻天覆地地涌现出史籍中汉末三国的记载,无法停住。
贼曹张辽见刘昭不再言语,痴痴地发呆,也是叹息一声,一个黔首百姓,如何能斗得过一郡太守!直达天听的议郎蔡邕,海内鸿儒,士人典范,不也被逼迫得流离失所!
这世道,是江河日下矣!
刘昭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躺在榻上。
刚坐起身来,便听两个人异口同声道:“慢些起身。”,说罢二人便过来要扶着自己。
“无妨。”,刘昭说罢,看着一直跟着老翁的少年道:“汝可是蔡琰?”
少年一愣,随即脸刷地红了起来,局促之下对刘昭施了一礼道:“吾去请家父过来。”,言毕便转身小跑了出去。
“兄台勿怪。”开口的是另一人,“蔡议郎遭奸人所害,有所隐瞒,亦是情理之中。”
刘昭见此人便是第一个拍马追凶的少年,正欲请教名讳,少年仿佛知晓刘昭心思般说道:“在下幽州田畴,今日还要多谢兄台与老丈施以援手。未曾想老丈因此殒命,实是愧疚。还望兄台节哀,但有差遣,不敢推辞。”
刘昭看着田畴,五味杂陈。失去了穿越而来的一位至亲,却又冒出了几个人杰。
一阵脚步声中,蔡邕、蔡琰、张辽还有数人进了屋内,见刘昭并无大碍,都是舒了口气。
蔡邕言道:“如今汝师替老夫殒命,不知壮士作何打算?”
师傅意气而动,刘昭倒是没想过迁怒蔡邕,可若说作何打算,刘昭也只是想先将师傅安葬再说。虽说两世为人,可这丧葬事宜,却并不熟悉,于是说道:“如今只愿师傅安息,再言其它。可笑吾与师傅相依半载,尽然不知师傅名讳,真是可笑。”
众人皆是诧异,待刘昭细细说与众人这大半年的过往,众人也是感触良多。
蔡邕听罢,便知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对众人说道:“仔细听来,壮士也是性情中人。诸位暂且歇息。丧葬事宜老夫必将尽力操办,而后知晓与诸位。”
一人上前对刘昭说道:“老丈仗义施救,苏某商队得以保全,但有差遣,义不容辞。”,说着递给刘昭一个匣子道:“丧葬诸事多有耗费,壮士暂且用着,若有难处,尽管来与苏某说便是。”
田畴也是上前说道:“我田家亦然,但有差遣,不敢推辞。”
众人离开后,蔡邕亦是将蔡琰支开,方才坐下来问道:“汝师户凭可在?”
对啊,户凭上不就有师傅名讳吗?于是打开师傅的布囊,蔡邕拿起户凭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刘昭仔细一看,上半面写道:渤海重合苑康。下半面却是影画图形。
“怎么可能?”蔡邕重重地跌坐在榻上。
李昭连忙扶了一把蔡邕,问道:“蔡议郎缘何如此?”
蔡邕看着刘昭一脸疑惑解释道:“想来汝师并不想牵连与你,故而并未说起他的名讳。苑康苑仲真,师从太学,举孝廉升颍阴令,后迁太山太守。刚正不阿,仇雠奸宦。苑康当年与张俭拘杀常侍侯览党羽,轰动朝野,天下士子无人不敬佩三分。可惜后来宦官弄权,遭了党锢。苑康一心为国,党锢之时,太山当年举荐孝廉、茂才一众人等尽皆贬黜,悲愤之下,屈死家中。后遭党锢,屈死家中。没想到,却是在此处隐姓埋名。。。。。。”
刘昭也是心头大震,没想到老东西这么有来头,还是党锢之人。若说东汉末年遭党锢的人,不是大儒便是名士。
原来,师傅有如此威名。
好一会,蔡邕心情方才平复下来,又道:“如今苑太山殒命,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欺君大罪,株连九族,血流成河。日后千万不可对他人言汝师名讳。”
说罢,又接着说道:“汝师当年举茂才一人,此人乃苑康门下弟子,后遭罢黜。心怀不满,便蛊惑百姓,妖言惑众,终遭朝廷缉捕,汝可知是何人?”
刘昭怎么会知道是何人,老东西连名字都没告诉自己,于是摇了摇头。
蔡邕接着说道:“此人姓张名角,妖言惑众,蛊惑百姓,自称大贤良师,创了一套蛊惑人心的太平道。告知于汝,便是要汝铭记汝师乃刚正不阿苑太山!莫要做那奸邪之事,来日在汝师坟前,亦可君子坦荡。”
什么!刘昭彻底懵了。
貌似张角确实是个茂才,恰巧就是苑康的徒弟,张角难道就是我师兄?
刘昭心里彻底乱了,黄巾虽说体现了农民阶级的革命性,可终究是败了,而且是败的一塌糊涂。唯一的成就可能就是加速了腐朽的东汉王朝的奔溃,为诸侯割据客观上创造了条件。
“既然是苑太山替老夫一死,老夫自当竭力操办。老夫如今尚不知汝名姓。。。。。。”
“晚辈刘昭,谢过蔡议郎。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情,还请蔡议郎容晚辈静一静。”刘昭立刻对蔡邕施了一礼道。
“也好。。。。。。”蔡邕话未说完,却见张辽推门而入,对冲刘昭和蔡邕抱了抱拳便说道:“壮士,有来人自称老丈亲人,要带走老丈尸体,你看。。。。。。”
刘昭眉头一皱,老东西哪里来的亲人?难不成是。。。。。。?
苑康的尸体就陈放在贼曹的班房外,贼曹兵勇二人在旁边照看。
刘昭看着眼前这个美髯玉面的男人,怎么都和苑康的亲人联系不起来,若说是师兄张角,倒是有几分道风仙骨的意思。
这男人亦是打量着刘昭,发生了什么事情,早就打探清楚了,可师傅已经故去,这个被称赞不绝的少年,真的肯和自己一条心吗?
张辽在旁边见刘昭只是静静地看着并不说话,知道这其中定有问题。打算暗示刘昭,自己必要的时候可以相助,刚要开口,却听蔡邕对围观诸人道:“家中不幸,诸位请回,在此多谢。”
张辽只好遣散了周围百姓,带着贼曹的兵勇回了班房,却故意吩咐兵勇道:“大热天,门开大点,好让外边的凉气进来些。”
兵勇面面相觑,心想处暑刚过,哪里来的凉气。
刘昭不开口,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眼前这人十有**就是张角。可承认了张角的身份,自己便必然要和张角扯上关系。同门师兄弟这种关系,要么陪黄巾覆灭,要么等黄巾覆灭后自己被人当做余孽,从此不得安生。
可若不承认,苑康愿意以身犯险来救张角,单就这种感情,想必张角必不相让。得罪黄巾,不见得比当做黄巾余孽的下场能好多少。
指望混在黄巾拥兵自重,待机而动,那是痴人说梦!青州十万黄巾,留名典籍的有几人?功成名就的又有几人?
终是蔡邕开了口:“苑康苑太山当年蒙屈而去,老夫亦为苑太山作过碑铭。如今这位老丈为我等安危赴死,老夫亦是义不容辞操持丧葬,二位不如随老夫屋内说话。”
这话说的刘昭和张角都是眉头一跳,不过听蔡邕说罢,刘昭倒是第一次觉得,被人捏着尾巴,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蔡邕转身引着二人而去,班房内的张辽听得更是眉头直跳。张辽虽是贼曹,可并不是什么武猛匹夫,经学典籍多数熟读。虽说苑康之死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可风闻清谈在东汉向来猛烈,苑康这种士子景仰的风评更是流传甚广。
张辽扭头看了看屋内几个兵勇各自闲聊,便吩咐看好老丈尸体,径自走了出去。
张角并非一个人来的,是有随从的。走到屋舍前,张角挥了挥手,跟着的人便在院子里纳凉,并未跟着进屋。
进了屋内,蔡邕却说:“老夫忘记取些物件,尔等自便。”,说罢便出了屋,顺便带上了门。
二人心知肚明,蔡邕是不会回来的,起码不会主动回来。
刘昭突然想到苑康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汝师兄有难,性命堪虞。”心中豁然开朗:苑康是不赞成张角起事的!
可张角聚起八郡三十六方,岂是自己能劝阻得了的。既然认了苑康为师,如今能做的,只是遵师傅遗愿劝阻一番,以尽孝道。
“蔡邕蔡议郎主持丧葬,尸体不能带走。”刘昭平静的说道。
“蔡邕?此乃家事,外人不足道哉。”张角亦是很平静。
“家事?今日师尊下山,汝可知道几分?”
“吾已打探清楚。”
“既如此,想必汝应知晓师尊缘何下山?”
“很多事如今尚不可说与汝。”
“难不成汝以为师尊下山是来帮汝建那三十六方?”
张角眉头一跳道:“汝知之不少!”
刘昭又道:“与师尊相伴半载有余,今日方知,师尊所说太平天下,唯在那方圆数十里。汝可堪比师尊?”
“吾欲救天下人矣!”,张角正言道:“师尊一人可安数十里太平,太平道信众遍布,便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三十六方举事乃惊国巨变,改朝换代之后,汝如何救天下苍生?”
“人人得其田,人人有衣穿,共建黄道天下,诛杀奸邪,天下太平!”
“汝自比新帝王莽如何?”
张角又是语塞。
刘昭继续道:“王莽摧古拉朽便成一帝,只是田地归国,尚且不敢分与苍生,由此便被光武夺了基业,汝还敢人人分田?”
“汝不见天下百姓辛勤耕作却无余粮,难以活命;身有疾病却无钱医治,苟活等死;百姓流离失所,豪族钟鼓馔玉;有志之士不得为官,酒囊饭袋尽座庙堂!”
“可汝这般成不了事……吾亦是要救万民于水火,你我殊途同归,却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刘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断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黄道天下”的不靠谱,总不能说农民阶级起义的局限性和落后性,于是苦笑道:“师兄以为胜算如何?”
“勿论成败,唯愿为百姓谋耳!赴汤蹈火,吾亦往矣。”张角言罢,转而问道:“小师弟如此相问是何意?”
刘昭道:“同门情谊,不忍汝斧钺加身。师尊下山时曾言‘汝师兄有难,性命堪虞。’,迷途知返,为时不晚矣。”
张角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话来,好一会方才自言自语道:“吾以为,师尊特意下山来助我!”
“师尊魂归云天,蔡议郎当世鸿儒,协办丧葬,不辱没师尊威名。”说到此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看张角自己如何选择,刘昭也算对得起苑康了。
刘昭和张角聊得不算愉快,但也不算糟糕,好在苑康的丧葬事宜算是初步达成了一致。
二人出了屋门,见诸人皆在院中。
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身着官服、悬黄绶的人,一摇一摆,笑容可掬地向刘昭和张角走来。
平城县是民不足万户的边郡小县,只设四百石县长而不设千石的县令。
汉制:四百石、三百石、二百石皆配黄绶,一采,淳黄圭,长丈五尺,六十首。
刘昭见到那人的黄绶,便知道此人乃是平城县县长。
平城县长对张角拱手执礼,正欲说话,院门外却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边陲小城,竟然如此热闹。咱家看看……蔡议郎、张天师、中山苏家、幽州田家、汝阳袁家,来的挺齐的。”
话音落下,刘昭往院门瞧去,一个身着锦衣,衣袂刺绣,头戴高冠的男子走了进来。院中随即寂静的可怕,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男子从腰间鞶囊掏出一块玉牌向诸人示看后,县长立刻堆满了笑容小跑过去,作了个长长的大揖道:“绣衣上使幸临本县,受宠若惊,受宠若惊。。。。。。”